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原信 | 上頁 下頁


  魯迅師:

  收到一日的信,直至今日——六日——才拿起筆來寫字,寫那久蓄於中所欲說的那些話。

  日來學校演了一幕活劇,引火線就是教部來人,薛先生那種傻瓜的幼稚行徑,末了他自己覺著情理上說不下去,於是反咬一口,想拿幾個人和他一塊玉石俱焚,好笑極了!這種卑下的心地、複雜的問題,我們簡單的學生心理,如何能防避得過他們狐鼠成群,狼〔狠〕毒成性的惡辣手段。兩方面的信,想先生必定已經見及,我們學生五人信中的話,的確一點也沒有虛偽,不知對方又將如何設法對付。魯迅師!現時已到「短兵相接」的時候了!老實人是一定吃虧的,臨陣退縮,勇者不為,無益犧牲,知者不可,中庸之法,其道為何?先生世故較後生小子為熟識,其將何以教之?

  那回演戲的結果,聽說該班每人只均分得廿餘元,往日本旅行,固然一點也得不到多大補助,就是南方各處參觀之用,也是不見得解決,鬧了半天,幾乎等於〇,那真真沒得法子。看客的胡鬧,幾乎是中國劇場裡一種積習,尤其女性是在表演,他們不是過高的藝術眼光來(?),就是一種普通性的好奇心來,真真是無所為而來觀劇的,實在狠〔很〕少狠〔很〕少,惟其如此,所以「應該用大批的蚊煙,將它們熏出」,惟其如此,它們果真早早的被人「熏出」,那麼把戲演不成了!這就是目前社會相因的怪現狀,可歎!

  學校的事件愈來愈複雜起來了!步東大後塵的,恐怕就是女師大,在這種空氣裡頭,是要染成肺病的,看不過眼的人就出來反動,反動就當場吃虧,不反動!不反動就永遠沉墜下去,校事、國事……都是如此,人生!人生是多麼可厭的一種如將死的人,服了參湯,死不能、活不可的半麻醉瘋狂狀態呀!「一個女讀者」的文章,先生「總疑心是男人做的」,這自然有一種見解在裡頭,其實《現代評論》執筆的人物,他的背景是英美派,在前幾期中也有一篇關於風潮的帶色彩的論調,的確我也聽見人說某大那一派的人很替她出力,我想自然有一點蛛絲馬跡之可尋,但是學校中一部分的人確也有「一個女讀者」的那種不通之論,所以我的推想,錯中也不全是無的放矢的。

  民元的時候,頑固的儘管頑固,改革的儘管改革,兩派相反,只要那〔哪〕一派佔優勢,自然就成功起來,而當時改革的人,個個似乎都有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一種國爾〔而〕忘家、公爾〔而〕忘身的氣慨〔概〕,身家且不要,遑說權利思想……所以那時的人心容易號召,旗幟比較的鮮明。現在呢?改革分子與頑固派打成一起,處處不離「作用」,損人利己的事情一生,惡劣分子自然多起來了!目前中國人為家庭經濟的壓迫,不得不謀升官發財,而賣國賊以起,賣國賊是不忠於社會,不忠於國,而忠於家庭的。國與家二重壓迫的矛盾狀態,所以人們不是犧牲了國,就是犧牲了家,然而國之關係,總沒有家那麼直接,所以國民性的墮落,是愈多而愈難處理。這種「貨色」,如何能有存在的價值。亡國,就是最終的一步。雖然超社會性的人們大倡最新的無國界主義,然而歐美先進之國,是否能照大同的眼光待遇這種劣貨?這是亡國也不能解決的問題,奈何?!

  先生信中言:「在中國活動的有兩種『主義者』……我現在無所屬」,學生以為雖「無所屬」不妨有所建,那些不純粹不高尚不徹底的團體,我們絕不能有所希望於他們,在先生不願有所屬￿「兩種主義者」,在學生也覺得于女性中所組織之什麼參政,國民促進,女權運動……等等的人才的行徑,實在不敢加入,以為她們的團體,不但是「舊貨」和「兩種『主義者』」一樣的二五等於一十,也許更有不足稱的,就是事情一點沒有建設出來,對於該團體根本上,而結果多半做成「英雄與美人」的養成所(也許不可必〔避〕免的吧!然而我真不解),慚愧!說起來真是叫人倒咽一口冷氣,其差強人意的,只有一位秋瑾,什麼唐群英、沈佩貞、石淑卿、萬璞……喲!都是應當用蚊煙熏出去的。眼看那些人做事是那樣的,自然不能與之合作,自己單人只手,如何能賣得出大氣力來,所以終有望于我師了!土匪雖然是「發財主義」但是能夠「大秤分金銀」,能夠分的〔得〕公平,也比較做變相的丘八強多了!因為土匪還算能貫徹他的目的的人,不是名不附〔副〕實的丘八所〈能〉望塵可及的。丘八何嘗不是「發財主義」。如果不想發財,就不能佔有地盤發展欲望。如果改革者欲置身其中,相機行事的進行他一種主張,以冀占得勢力,獲一種武力作公理的後盾的辦法。我想,眾寡不敵,你要收效也許無異與虎謀皮,所以雖則一向有許崇智許崇清……等四五個哥兒在廣東活動(孫死現在可變動了),但是我絕不希望在他們面前有多大的陳述意見和發生關係,我只很平常地每日自上午至下午三四時上課,下課趕即跑到哈德門之東作「人之患」直至晚九時返校,再在小飯廳自習至午夜始睡。這種刻板的日常行動,我以為身心很覺舒適。這就是《語絲》所說的,應當覺悟現時「只有自己可靠」,而我們作事的起點,也在乎每個「只有自己可靠」的人聯合起來,成一個無邊的「聯合戰線」。先生果真自以為「無拳無勇」而不思「知其不可為而為」乎?孫中山雖則未必是一個如何神聖者,但他的確也純粹「無拳無勇」的幹了幾十年,成敗得失,雖然另是一個問題。

  「做點什麼事的人」,自然是「勇猛」分子居多,但這種分子總容易血氣過高,所謂有勇無禮,易招失敗,正惟領導的人,用「仔細」的觀察,處置調劑之,始免輕舉妄動之弊,於「勇往直前」正所以助其成功的成分,減其失敗的成分,那麼第一種的「不行」請先生不必過慮了!至於第二種「犧牲」,在這一面是犧牲,在那一面何常〔嘗〕不是「建設」,不過觀察點不同罷了!固然在「我」的方面「不願使別人犧牲」,而在「彼」一方面,或者正以為值得犧牲,而且「壕塹戰」採取了以後,或者事情的代價比犧牲的總量多出若干倍,那麼何樂而不為?何懼而不為?「空論發牢騷」固然不可少的,但是紙上談兵,不免書生之見,況且現時的昏天暗地,你打開窗子說亮話,還是免不了犧牲,關住門來長籲短歎,也實在叫人氣短。先生雖則答應我有「發牢騷」的機會,使我不至悶死,然而如何的能把牢騷發洩得淨盡,又恐怕自己無那麼大的一口氣,能夠照心願的吐出來,粗人是幹不了細活計的,所以前函有「馬前卒」之請也。現在先生既不馬而車,那麼我就做那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跟在車後推著走,盡我一點小氣力吧!雖則,餓壞了的燈草般的手臂,賣不出多大氣力,然而兩三個子兒的代價——事情——先生是不忍過拒的吧!

  言語就是表示內心的一種符號,自己寫和說出來的,總帶有他的個性,但是環境的薰染,耳目所接觸,那麼「說話的句子排列法」,自然「女士」與「男士」有多少不同,我願意免掉「酒壺式」的說話,其餘詞句末節,似乎無多大關係。所可慮者,恐不免昔日「婦人之見」,識者所譏,是以放大眼光,開拓思想,深造學問的途徑,還乞吾師千萬「不屑〔吝〕教誨」,又「『女士』的說話的句子排列法,就與『男士』不同」,是因為她們好用唉,呀,喲……的字眼,還是她們純帶詩詞的句法而無清白的主腦命意在說話的詞句中,還請先生指示出來,以便改善。

  《語絲》前一期金心異先生寫給劉複先生那篇作品很痛快淋漓,讀了叫人拍案稱絕,但是他前半篇教人「遠其子」,而後半篇則教人「前輩(尤其是中國現在的前輩)應該多聽些後輩底教訓才是」,我如果做著錢〔金〕先生的公子哥我真是害怕,(也許錢〔金〕師兄不「聞詩聞禮」所以不至於被「遠」吧!)同時我也替錢〔金〕先生那十八九歲的師兄捏一把汗。好在末後錢〔金〕先生又承認「多聽些後輩底教訓」。究竟做錢〔金〕先生的「子」好呢?還是做他的「後輩」好呢?先生亦有異聞乎?《猛進》圖書館沒有,本身也不曉得有這份報,不知是何處出版,敢請示知。其餘各種書籍之可以針治脾〔痹〕麻的,還乞先生隨時通知!「看得中國的內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做事即失其勇。」話雖如此,還希望先生本「有不平而不悲觀」的精神,領導著奔向大道上。

  學生許廣平

  四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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