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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MY DEAR TEACHER:

  昨廿六日我到學校去,將什物都搬回高第街了。原想等你的來信能寄到高第街後,再去搬取什物的,但前天報上載有校長辭職呈文,薦一位姓李的和我自代,我所以趕緊搬開,以示決絕。並向門房說明,信件托他存起,當自去取,或由葉姓表姊轉交,言次即贈以孫總理遺像一幅(中央銀行鈔票),此君唯唯,想必不至於作殷洪喬了。

  現在我住在嫂嫂家裡,她甚明達,待我亦好,惟孩子吵嚷,不是用功之所。但有一點好處,就是我從十六回家至廿六日,不過住了十天,而昨天到校,看見的人都說我胖了,精神也好得多了。胖瘦之於我,雖然無甚關係,但為外觀計,也許還是胖些的好罷。睡也很多,往往自晚九點至次早十點,有十多個鐘頭了。你看這樣懶法。如何處置呢?

  廿四日晨我往廣泰來棧訪孫伏園老,九點多到,而他剛起身,說是昨日中酒,睡了一天,到粵則在冬至之夜雲。客棧工人因為要求加薪,正在罷工,不但連領路也不肯,且要伏園立刻搬出,我勸他趁早設法,因為他們是不留情面的。略坐後我們即到海珠公園一遊,其次是一同入城,在一家西菜館吃簡便的午餐,聽他所說的意思,好像是擬在廣州多住些時,俟有旅伴,再由陸路往武漢似的。但我想,也許他雖初到,卻已覺到此地黨派之紛歧,又一時摸不著頭腦,因此就徘徊起來,要多住些時,看個清楚,然後來定去就,也未可料。

  實在,這裡的派別之紛繁和糾葛,是決非久在北京的簡單的人們所能豫想的。即如我在女師,見有一部分人,覺學校之黑暗,須改革,同此意見,於是大家來幹一下而已。弄到後來,同事跑散了,校長辭職了,只剩我不經世故,以為須有交代才應放手的傻子,白看了幾天學校,白挨了幾天罵。這還是小事情,後來竟聽說有一個同事,先前最為激烈,發動之初,是他堅持對舊派學生不可寬容,總替革新派的學生運籌帷幄的人,卻在說我是共產黨了。他說我誤以他們為同志,引為同調,今則已知其非,他們也已知我為共黨,所以不合作了,云云。你看,這多麼可怕,我於學校,並無一二年以上久棲之心,其所以竭力做事,無非仍以為不如此對不起學校,對不起叫我回去做事的人,我幾個月以來,日夜做工,沒有一刻休息,做的事都是不如教務總務之有形式可見,而精神上之煩瑣,可說是透頂了,風潮初起,乃有人以校長位置誘我同情舊派學生,我仍秉直不顧,有些學生恨而誣我共黨,其論理推斷是:廖仲愷①先生是共党,所以何香凝②是共党,廖先生之妹冰筠校長也是共党,我和他們一氣,故我亦是共黨雲。這種推論,固不值識者一笑,而不料共同一氣辦事的人,竟也會和他所反對的舊派一同誣說!我之非共,你所深知,即對於國民黨,亦因在北京時共同抵抗過黑暗勢力,感其志在革新,願盡一臂之力罷了,還不到做到這麼詭秘程度。他們這樣說,固然也許是因為失敗之後,嫁禍於人,或者因為自己變計,須有藉口之故,然而這麼陰險,卻真給了我一個深刻的教訓,使我做事也沒有勇氣了。現在離開了那個學校,沒有集體,心中泰然了。一鼓之氣已消,我只希望教幾點鐘書,每月得幾十元錢,自己再有幾小時做些願做的事,就算十分幸福了。

  我前信不是說你十二的信沒有收到麼,昨天到學校去,在辦公桌的抽斗裡發見了,一定是我在請假時,不知誰藏在那裡面的。你說在盼信,但現必已陸續收到,不成問題。

  此刻是午十二時半,我要到街上去,下次再談罷。

  YOUR H.M.十二月廿七日。

  【注釋】

  ①廖仲愷(1877—1925):原名恩煦,廣東惠陽人,國民黨左派。曾積極協助孫中山確定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一九二四年國民黨改組後,任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務委員、黃埔軍官學校黨代表,以及廣東省長、財政部長等職。一九二五年八月在廣州被國民黨右派暗殺。

  ②何香凝(1878—1972):廣東南海人,廖仲愷夫人,國民黨革命派。曾隨同孫中山從事辛亥革命,致力於推翻滿清的鬥爭。民國成立後堅決支持孫中山的革命綱領和改組國民黨。當時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婦女部部長等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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