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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廣平兄:

  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已到。十二日發的信,今天收到了。校事已見頭緒,很好,總算結束了一件事。至於你此後所去的地方,卻教我很難代下斷語。你初出來辦事,到各處看看,歷練歷練,本來也很好的,但到太不熟悉的地方去,或兼任的事情太多,或在一個小地方拜帥,卻並無益處,甚至會變成淺薄的政客之流。我不知道你自己是否仍舊願在廣州,抑非走開不可,倘非決欲離開,則伏園下月中旬當赴粵,我可以托他問一問,看中大女生指導員之類有無缺額,他一定肯紹介的。上遂的事,我也要托他辦。

  曹軼歐大約不是男生假託的,因為回信的地址是女生宿舍,但這些都不成問題,由它去罷。中山生日的情形,我以為和他本身是無關的,只是給大家看熱鬧;要是我,實在是「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①,恐怕連盛大的提燈會也激不起來的了。保在這裡,卻也太沒有生氣,只見和尚自做水陸道場,男男女女上廟拜佛,真令人看得索然氣盡。我近來只做了幾篇付印的書的序跋②,雖多牢騷,卻有不少真話;還想做一篇記事,將五年來我和種種文學團體的關涉,講一個大略,但究竟做否,現在還未決定。至於真正的用功,卻難,這裡無須用功,也不是用功的地方。國學院也無非裝門面,不要實際。對於教員的成績,常要查問,上星期我氣起來,就對校長說,我原已輯好了古小說十本,只須略加整理,學校既如此著急,月內便去付印就是了。於是他們就從此沒有後文。你沒有稿子,他們就天天催,一有,卻並不真準備付印的。

  我雖然早已決定不在此校,但時期是本學期末抑明年夏天,卻沒有定,現在是至遲至本學期末非走不可了。昨天出了一件可笑可歎的事。下午有校員懇親會,我是向來不到那種會去的,而一個同事硬拉我去,我不得已,去了。不料會中竟有人演說,先感謝校長給我們吃點心,次說教員吃得多麼好,住得多麼舒服,薪水又這麼多,應該大發良心,拚命做事,而校長如此體帖我們,真如父母一樣……我真要立刻跳起來,但已有別一個教員上前駁斥他了,鬧得不歡而散。③

  還有希奇的事情,是教員裡面,竟有對於駁斥他的教員,不以為然的。他說,在西洋,父子和朋友不大兩樣,所以倘說誰和誰如父子,也就是誰和誰如朋友的意思。這人是西洋留學生,你看他到西洋一番,竟學得了這樣的大識見。

  昨天的懇親會是第三次,我卻初次到,見是男女分房的,不但分坐。

  我才知道在金錢下的人們是這樣的,我決計要走了,但我不想以這一件事為口實,且仍於學期之類作一結束。至於到那裡去,一時也難定,總之無論如何,年假中我必到廣州走一遭,即使無噉飯處,廈門也決不住下去的了。又我近來忽然對於做教員發生厭惡,于學生也不願意親近起來,接見這裡的學生時,自己覺得很不熱心,不誠懇。

  我還要忠告玉堂一回,勸他離開這裡,到武昌或廣州做事去。但看來大半是無效的,這裡是他的故鄉,他不肯輕易決絕,同來的鬼祟又遮住了他的眼睛,一定要弄到大失敗才罷,我的計畫,也不過聊盡同事一場的交情而已。

  迅。十八,夜。

  【注釋】

  ①「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見《世說新語·任誕》:「張季鷹縱任不拘,……。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②指《華蓋集續編·小引》和同書的「校訖記」、《墳·題記》、《寫在〈墳〉後面》、《〈爭自由的波浪〉小引》。

  ③據《魯迅日記》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七日:「下午校中教職員照相畢,開懇親會,終至林玉霖妄語,繆子才痛斥。」按林玉霖,福建龍溪人,林語堂之兄,當時任廈門大學學生指導長。繆子才,名篆,江蘇泰興人,當時任廈門大學哲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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