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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廣平兄:

  十日寄出一信,次日即得七日來信,略略一懶,便遲到今天才寫回信了。

  對於侄子的幫助,你的話是對的。我憤激的話多,有時幾乎說:「甯我負人,毋人負我。」①然而自己也往往覺得太過,實行上或者且正與所說的相反。人也不能將別人都作壞人看,能幫也還是幫,不過最好是量力,不要拚命就是了。

  「急進」問題,我已經不大記得清楚了,這意思,大概是指「管事」而言,上半年還不能不管事者,並非因為有人和我淘氣,乃是身在北京,不得不爾,譬如擠在戲臺面前,想不看而退出,也是不很容易的。至於不以別人為中心,也很難說,因為一個人的中心並不一定在自己,有時別人倒是他的中心,所以雖說為人,其實也是為己,因此而不能「以自己定奪」的事,也就往往有之。

  我先前在北京為文學青年打雜,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這裡,又有幾個學生辦了一種月刊,叫作《波艇》②,我卻仍然去打雜。這也還是上文所說,不能因為遇見過幾個壞人,便將人們都作壞人看的意思。但先前利用過我的人,現在見我偃旗息鼓,遁跡海濱,無從再來利用,就開始攻擊了,長虹在《狂飆》第五期上盡力攻擊,自稱見過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並捏造許多會話(如說我罵郭沫若之類)。其意即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則推廣《狂飆》的銷路,其實還是利用,不過方法不同。他們那時的種種利用我,我是明白的,但還料不到他看出活著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殺了煮吃,有如此惡毒。我現在姑且置之不理,看看他技倆發揮到如何。總之,他戴著見了我「不下百回」的假面具,現在是除下來了,我還要子細的看看。

  校事不知如何?如少暇,簡略的告知幾句就好。我已收到中大聘書,月薪二百八,無年限的,大約那計畫是將以教授治校,所以凡認為非軍閥幫閒的,就不立年限。但我的行止,一時也還不能決定。此地空氣惡劣,當然不願久居,而到廣州也有不合的幾點:(一)我對於行政方面,素不留心,治校恐非所長;(二)聽說政府將移武昌③,則熟人必多離粵,我獨以「外江佬」留在校內,大約未必有味;而況(三)我的一個朋友或者將往汕頭,則我雖至廣州,又與在廈門何異。所以究竟如何,當看情形再定了,好在開學還在明年三月初,很有考量的餘地。

  我在靜夜中,回憶先前的經歷,覺得現在的社會,大抵是可利用時則竭力利用,可打擊時則竭力打擊,只要于他有利。我在北京這麼忙,來客不絕,但一受段祺瑞,章士釗們的壓迫,有些人就立刻來索還原稿,不要我選定,作序了。其甚者還要乘機下石,連我請他吃過飯也是罪狀了,這是我在運動他;請他喝過好茶也是罪狀了,這是我奢侈的證據。借自己的升沉,看看人們的嘴臉的變化,雖然很有益,也有趣,但我的涵養工夫太淺了,有時總還不免有些憤激,因此又常遲疑於此後所走的路:(一)死了心,積幾文錢,將來什麼事都不做,顧自己苦苦過活;(二)再不顧自己,為人們做些事,將來餓肚也不妨,也一任別人唾駡;(三)再做一些事,倘連所謂「同人」也都從背後槍擊我了,為生存和報復起見,我便什麼事都敢做,但不願失了我的朋友。第二條我已行過兩年了,終於覺得太傻。前一條當先托庇于資本家,恐怕熬不住。末一條則頗險,也無把握(於生活),而且又略有所不忍。所以實在難於下一決心,我也就想寫信和我的朋友商議,給我一條光。

  昨天今天此地都下雨,天氣稍涼。我仍然好的,也不怎麼忙。

  迅。十一月十五日燈下。

  【注釋】

  ①「甯我負人,毋人負我」:語見《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松之注引孫盛《雜記》。

  ②《波艇》:文藝月刊,廈門大學學生組織的泱泱社創辦,撰稿人有崔真吾、王方仁、俞念遠、謝玉生等。魯迅曾為該刊撰稿和閱稿,並介紹上海北新書局代為印刷發行。一九二七年一月出版兩期後停刊。

  ③政府將移武昌:國民政府於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七日自廣州移往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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