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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魯迅先生吾師左右:

  接到六月十三的信又好些天了,有時的確「並不做什麼事」,但總沒機會拿起筆來寫字。人為什麼會「無聊」呢?原因是不肯到外面走走散步不是呢?想「休息」實現而不至於被阻,最好還是到西山去。倘在家裡而想「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看」,恐怕敲門聲一響,也還是躲也躲不掉罷。要「休息」,也須有這個地位和機會;像我,現在和六個同學同進退,不至八大爺①到來,不得越雷池一步,真是苦極。就我自己想,如果長此以往,接觸的實有令人發狂的必要,為自己打算,自是暫時離開此地便宜,但是不能夠。可見有可以離開的地位和機會的,還是及早玩玩好。

  設法消滅自己的辦法,無論如何我以為與廢物利用之意相反,此刻不容這種偏激思想存在了!但自己究是神經質,禁不起許多刺激而不生反應,於是,第一步就對誰都開槍,第二步是誰也不再能見諒,自己倘不懷沙自沉②,舍瘋狂無第二法。這是神經支配骨肉,感情勝過理智,沒奈何的一件事。自然,我不以為這是「幸福」,但也不覺得可怕。假使有那一天,那麼,所希望的是有人給我一粒鐵丸,或一針聖藥,就比送到什麼醫院中麻木的活下去強得多了。但是這不過說得好聽一點,故作驚人之談,其實小鬼還是食飽睡足的一個凡人,玩的玩,笑的笑,與別人並無二致。有的人志大言誇,小鬼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吾師說過,不能受我們小學生的話騙倒,這回可也有一點相信謊說了。可見要高人一等的不受愚,還得仔細的「明察秋毫」才行。

  在現政府之下而不壓抑民氣,我總有點懷疑,不是暗中向外人低首認錯,便是另外等機會先揚後抑,使文章警策一點。總之,上海的事,大約是有擴大而無縮小的,遠東的混戰,也許從此發軔,否則自認吃虧,死了人還得賠款道歉,這真是蒙羞萬代,遺臭千年,生不如死了。至於「意外飛來的公理」,則恐怕做夢也不容易盼到,洋鬼子雖然也有自知不對的,然而都不是掌權的人,猶之中國今日之一品大百姓,話雖好聽,於事還是無補的。先生總不肯使後生小子失望灰心,所以談吐之間,總設法找一點有辦法有希望的話,可是事實究不如此之簡單容易。有些人聽了安慰話,自然還是不敢放心,但以此為安心的依據,而寬懈下來的人,也未始不常有。還請吾師注意一下子罷。

  提起做萬年糊,我也想到可笑的事來了。那時在天津,收集些現成的雪花膏瓶子,做出許許多多的萬年期來,托著盤子向各處廉價兜售。不用本錢買瓶子,該可以不吃虧了罷,結果還是賠錢不討好。因為做的成績究不如市上賣的好,人也不肯來熱心買。又想法用石膏模子鑄成空心的蠟囡囡,洋狗,獅子等小品玩藝,希圖代替市上的輕薄皮的玩具,然而總是敵不過,終於同樣的失敗了。

  「白用了許多犧牲而反為巧人取得自利的機會」,這是我所常常慮及的。即如我校風潮,寒假時確不敢說開始的人們並非別有用意,所以我不過袖手旁觀,就是現在,也不敢說她們決非別有用意,但是學校真也太不像樣了,忍無可忍,只得先做第一步攻擊,再謀第二步的建設。這是我個人的見解,但攻擊已成俘虜之勢,建設不敢言矣。所以,我的目標是不滿於楊,而因此而來的舉動,卻也許被第三者收漁人之利,不勞而獲,那麼,我也就甚似被人所「利用」了。這是社會的黑暗,傻子的結果。真還是決不「有點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的人們舒服。尤其壞的是:公舉你出來做事時個個都說做後盾,個個都在你面前塞火藥,等你裝足了,火線點起了,他們就遠遠的趕快逃跑,結果你不過做一個炸彈殼,五花粉碎。

  《京報副刊》有它的不得已的苦衷,也實在可惜。從它所沒收和所發表的文章看起來,蛛絲馬跡,固然大有可尋,但也不必因此憤激。其實這也是人情(即面子)之常,何必多責呢。吾師以為「發見純粹的利用」,對××有點不滿(不知是否誤猜),但是,屢次的「碰壁」,是不是為激于義憤所利用呢?橫豎是一個利用,請付之一笑,再浮一大白可也。

  小鬼許廣平。六月十七日下午六時。

  【注釋】

  ①八大爺指兵。這裡疑指馮玉祥的軍隊。當時女師大學生曾派代表張平江、劉亞維二人前往張家口,請求馮玉祥軍隊的幫助。(據一九二五年八月八日《世界日報》)

  ②懷沙自沉:《史記·屈原列傳》:屈原「乃作懷沙之賦……於是懷石,遂自沉汨羅以死。」這裡是自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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