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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了的堂·吉訶德》後記(2)


  而巴勒塔薩始終還愛著吉訶德,願意給他去擔保,硬要做他的朋友,這是因為巴勒塔薩出身知識階級的緣故。但是終於改變他不得。到這裡,就不能不承認德裡戈的嘲笑,憎惡,不聽廢話,是最為正當的了,他是有正確的戰法,堅強的意志的戰士。

  這和一般的旁觀者的嘲笑之類是不同的。

  不過這裡的吉訶德,也並非整個是現實所有的人物。

  原書以一九二二年印行,正是十月革命後六年,世界上盛行著反對者的種種謠諑,竭力企圖中傷的時候,崇精神的,愛自由的,講人道的,大抵不平於黨人的專橫,以為革命不但不能復興人間,倒是得了地獄。這劇本便是給與這些論者們的總答案。吉訶德即由許多非議十月革命的思想家,文學家所合成的。其中自然有梅壘什珂夫斯基(Merezhkovsky),有托爾斯泰派;也有羅曼羅蘭,愛因斯坦因(Einstein)。我還疑心連高爾基也在內,那時他正為種種人們奔走,使他們出國,幫他們安身,聽說還至於因此和當局者相衝突。

  但這種的辯解和豫測,人們是未必相信的,因為他們以為一黨專政的時候,總有為暴政辯解的文章,即使做得怎樣巧妙而動人,也不過一種血跡上的掩飾。然而幾個為高爾基所救的文人,就證明了這豫測的真實性,他們一出國,便痛駡高爾基,正如復活後的謨爾卻伯爵一樣了。

  而更加證明了這劇本在十年前所豫測的真實的是今年的德國。在中國,雖然已有幾本敘述希特拉的生平和勳業的書,國內情形,卻介紹得很少,現在抄幾段巴黎《時事週報》「Vu」的記載(素琴譯,見《大陸雜誌》十月號)在下面──

  「『請允許我不要說你已經見到過我,請你不要對別人洩露我講的話。……我們都被監視了。……老實告訴你罷,這簡直是一座地獄。』對我們講話的這一位是並無政治經歷的人,他是一位科學家。……對於人類命運,他達到了幾個模糊而大度的概念,這就是他的得罪之由。……」

  「『倔強的人是一開始就給剷除了的,』在慕尼錫我們底嚮導者已經告訴過我們,……但是別的國社黨人則將情形更推進了一步。『那種方法是古典的。我們叫他們到軍營那邊去取東西回來,於是,就打他們一靶。打起官話來,這叫作:圖逃格殺。』」

  「難道德國公民底生命或者財產對於危險的統治是有敵意的麼?……愛因斯坦底財產被沒收了沒有呢?那些連德國報紙也承認的幾乎每天都可在空地或城外森林中發現的胸穿數彈身負傷痕的死屍,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呢?難道這些也是共產黨底挑激所致麼?這種解釋似乎太容易一點了吧?……」

  但是,十二年前,作者卻早借謨爾卻的嘴給過解釋了。另外,再抄一段法國的《世界》週刊的記事(博心譯,見《中外書報新聞》第三號)在這裡──

  「許多工人政黨領袖都受著類似的嚴刑酷法。在哥倫,社會民主黨員沙羅曼所受的真是更其超人想像了!最初,沙羅曼被人輪流毆擊了好幾個鐘頭。隨後,人家竟用火把燒他的腳。同時又以冷水淋他的身,暈去則停刑,醒來又遭殃。流血的面孔上又受他們許多次數的便溺。最後,人家以為他已死了,把他拋棄在一個地窖裡。他的朋友才把他救出偷偷運過法國來,現在還在一個醫院裡。這個社會民主黨右派沙羅曼對於德文《民聲報》編輯主任的探問,曾有這樣的聲明:『三月九日,我了解法西主義比讀什麼書都透徹。誰以為可以在知識言論上制勝法西主義,那必定是癡人說夢。我們現在已到了英勇的戰鬥的社會主義時代了。』」

  這也就是這部書的極透徹的解釋,極確切的實證,比羅曼羅蘭和愛因斯坦因的轉向,更加曉暢,並且顯示了作者的描寫反革命的兇殘,實在並非誇大,倒是還未淋漓盡致的了。

  是的,反革命者的野獸性,革命者倒是會很難推想的。

  一九二五年的德國,和現在稍不同,這戲劇曾在國民劇場開演,並且印行了戈支(I.Gotz)的譯本。不久,日譯本也出現了,收在《社會文藝叢書》裡;還聽說也曾開演于東京。

  三年前,我曾根據二譯本,翻了一幕,載《北斗》雜誌中。靖華兄知道我在譯這部書,便寄給我一本很美麗的原本。我雖然不能讀原文,但對比之後,知道德譯本是很有刪節的,幾句幾行的不必說了,第四場上吉訶德吟了這許多工夫詩,也刪得毫無蹤影。這或者是因為開演,嫌它累墜的緣故罷。日文的也一樣,是出於德文本的。這麼一來,就使我對於譯本懷疑起來,終於放下不譯了。

  但編者竟另得了從原文直接譯出的完全的稿子,由第二場續登下去,那時我的高興,真是所謂「不可以言語形容」。

  可惜的是登到第四場,和《北斗》的停刊一同中止了。後來輾轉覓得未刊的譯稿,則連第一場也已經改譯,和我的舊譯頗不同,而且注解詳明,是一部極可信任的本子。藏在箱子裡,已將一年,總沒有刊印的機會。現在有聯華書局給它出版,使中國又多一部好書,這是極可慶倖的。

  原本有畢斯凱萊夫(N.Piskarev)木刻的裝飾畫,也複製在這裡了。劇中人物地方時代表,是據德文本增補的;但《堂吉訶德傳》第一部,出版於一六〇四年,則那時當是十六世紀末,而表作十七世紀,也許是錯誤的罷,不過這也沒什麼大關係。

  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八日 上海 魯迅

  【注釋】

  羅曼羅蘭(Roman Rolland,1866─1944):法國作家、社會活動家。著有長篇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等。十月革命時,他同情社會主義,但又反對革命的暴力手段。

  愛因斯坦因(A.Einstein,1879─1955):通譯愛因斯坦,物理學家,相對論的創立者。生於德國,一九三三年遷居美國。

   希特拉(A.Hitler,1889─1945):通譯希特勒,德國法西斯的「國家社會主義工人党」首領,一九三三年一月出任德國內閣總理,是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罪魁。當時「敘述希特勒生平和勳業的書」有張克林編的《希忒勒生活思想和事業》,上海南京書店一九三二年十月發行;楊寒光編譯的《希特勒》,上海光明書局一九三三年三月印行;蔣學楷編《希特勒與新德意志》,上海黎明書局一九三三年四月印行等多種。

  素琴的譯文,題為《法西斯德意志之訪問》,載一九三三年十月上海《大陸雜誌》第二卷第四期。

  博心的譯文,題為《褐色恐怖》,載一九三三年上海《中外書報新聞》第三期。

  《北斗》:文藝月刊,「左聯」機關刊物之一,丁玲主編。

  一九三一年九月在上海創刊,一九三二年七月出至第二卷第三、四期合刊後停刊,共出八期。魯迅翻譯的《解放了的堂·吉訶德》第一場載於該刊第一卷第三期,署隋洛文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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