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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個》後記


  俄國在一九一七年三月的革命,算不得一個大風暴;到十月,才是一個大風暴,怒吼著,震盪著,枯朽的都拉雜崩壞,連樂師畫家都茫然失措,詩人也沉默了。

  就詩人而言,他們因為禁不起這連底的大變動,或者脫出國界,便死亡,如安得列夫;或者在德法做僑民,如梅壘什珂夫斯奇,巴理芒德;或者雖然並未脫走,卻比較的失了生動,如阿爾志跋綏夫。但也有還是生動的,如勃留梭夫和戈理奇,勃洛克

  但是,俄國詩壇上先前那樣盛大的象徵派的衰退,卻並不只是革命之賜;從一九一一年以來,外受未來派的襲擊,內有實感派,神秘底虛無派,集合底主我派們的分離,就已跨進了崩潰時期了。至於十月的大革命,那自然,也是額外的一個沉重的打擊。

  梅壘什珂夫斯奇們既然作了僑民,就常以痛駡蘇俄為事;別的作家雖然還有創作,然而不過是寫些「什麼」,顏色很黯淡,衰弱了。象徵派詩人中,收穫最多的,就只有勃洛克。

  勃洛克名亞歷山大,早就有一篇很簡單的自敘傳──進了彼得堡大學的言語科。一九〇四年才作《美的女人之歌》這抒情詩,一九〇七年又出抒情詩兩本,曰《意外的歡喜》,曰《雪的假面》。抒情悲劇《小遊覽所的主人》《廣場的王》《未知之女》,不過才脫稿。現在擔當著《梭羅忒亞盧拿》的批評欄,也和別的幾種新聞雜誌關係著。」

  此後,他的著作還很多:《報復》《文集》《黃金時代》《從心中湧出》《夕照是燒盡了》《水已經睡著》《運命之歌》。當革命時,將最強烈的刺戟給與俄國詩壇的,是《十二個》。

  他死時是四十二歲,在一九二一年。

  從一九〇四年發表了最初的象徵詩集《美的女人之歌》起,勃洛克便被稱為現代都會詩人的第一人了。他之為都會詩人的特色,是在用空想,即詩底幻想的眼,照見都會中的日常生活,將那朦朧的印象,加以象徵化。將精氣吹入所描寫的事象裡,使它蘇生;也就是在庸俗的生活,塵囂的市街中,發見詩歌底要素。所以勃洛克所擅長者,是在取卑俗,熱鬧,雜遝的材料,造成一篇神秘底寫實的詩歌。

  中國沒有這樣的都會詩人。我們有館閣詩人,山林詩人,花月詩人……;沒有都會詩人。

  能在雜遝的都會裡看見詩者,也將在動搖的革命中看見詩。所以勃洛克做出《十二個》,而且因此「在十月革命的舞臺上登場了」。但他的能上革命的舞臺,也不只因為他是都會詩人;乃是,如托羅茲基言,因為他「向著我們這邊突進了。突進而受傷了」。

  《十二個》於是便成了十月革命的重要作品,還要永久地流傳。

  舊的詩人沉默,失措,逃走了,新的詩人還未彈他的奇穎的琴。勃洛克獨在革命的俄國中,傾聽「咆哮獰猛,吐著長太息的破壞的音樂」。他聽到黑夜白雪間的風,老女人的哀怨,教士和富翁和太太的彷徨,會議中的講嫖錢,復仇的歌和槍聲,卡基卡的血。然而他又聽到癩皮狗似的舊世界:他向著革命這邊突進了。

  然而他究竟不是新興的革命詩人,於是雖然突進,卻終於受傷,他在十二個之前,看見了戴著白玫瑰花圈的耶穌基督

  但這正是俄國十月革命「時代的最重要的作品」。

  呼喚血和火的,詠歎酒和女人的,賞味幽林和秋月的,都要真的神往的心,否則一樣是空洞。人多是「生命之川」之中的一滴,承著過去,向著未來,倘不是真的特出到異乎尋常的,便都不免並含著向前和反顧。詩《十二個》裡就可以看見這樣的心:他向前,所以向革命突進了,然而反顧,於是受傷。

  篇末出現的耶穌基督,仿佛可有兩種的解釋:一是他也贊同,一是還須靠他得救。但無論如何,總還以後解為近是。

  故十月革命中的這大作品《十二個》,也還不是革命的詩。然而也不是空洞的。

  這詩的體式在中國很異樣;但我以為很能表現著俄國那時(!)的神情;細看起來,也許會感到那大震撼,大咆哮的氣息。可惜翻譯最不易。我們曾經有過一篇從英文的重譯本;因為還不妨有一種別譯,胡成才君便又從原文譯出了。不過詩是只能有一篇的,即使以俄文改寫俄文,尚且決不可能,更何況用了別一國的文字。然而我們也只能如此。至於意義,卻是先由伊發爾先生校勘過的;後來,我和韋素園君又酌改了幾個字。

  前面的《勃洛克論》是我譯添的,是《文學與革命》(Litera-turai Revolutzia)的第三章,從茂森唯士氏的日本文譯本重譯;韋素園君又給對校原文,增改了許多。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大概還以為托羅茲基是一個喑嗚叱吒的革命家和武人,但看他這篇,便知道他也是一個深解文藝的批評者。他在俄國,所得的俸錢,還是稿費多。但倘若不深知他們文壇的情形,似乎不易懂;我的翻譯的拙澀,自然也是一個重大的原因。

  書面和卷中的四張畫,是瑪修丁(V.Masiutin)所作的。他是版畫的名家。這幾幅畫,即曾被稱為藝術底版畫的典型;原本是木刻。卷頭的勃洛克的畫像,也不凡,但是從《新俄羅斯文學的曙光期》轉載的,不知道是誰作。

  俄國版畫的興盛,先前是因為照相版的衰頹和革命中沒有細緻的紙張,倘要插圖,自然只得應用筆路分明的線畫。然而只要人民有活氣,這也就發達起來,在一九二二年弗羅連斯的萬國書籍展覽會中,就得了非常的讚美了。

  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一日,魯迅記於北京

  【注釋】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二六年八月北新書局出版的中譯本《十二個》。

  《十二個》,長詩,蘇聯勃洛克於一九一八年作,胡成才譯,《未名叢刊》

  俄國在一九一七年三月的革命:指一九一七年三月十二日(俄曆二月二十七日)推翻沙皇專制制度的俄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一般稱為「二月革命」。

  安得列夫(俄文:Ю.Н.Андреев,1871─1919):通譯安德烈夫,俄國作家。十月革命後流亡國外。著有小說《紅的笑》,劇本《往星中》等

  梅壘什珂夫斯奇:參看本卷第108頁注。巴理芒德(俄文:Бальмонт Константин Дмитриевич,1867─1942),通譯巴爾蒙特,俄國詩人。十月革命後流亡國外。

  阿爾志跋綏夫(英文 :Mikhail Artsybashev,俄文:М.Арцыбашев,1878─1927):俄國作家。一九一五年革命失敗後成為頹廢主義者,十月革命後流亡國外。著有長篇小說《沙寧》,中篇小說《工人綏惠略夫》等。

  勃留梭夫(俄文:Брюсов Валерий Яковлевич,1873─1924):蘇聯詩人。早期受象徵主義影響,十月革命後積極參加社會、文化活動。著有《鐮刀和錘子》、《列寧》、《給俄羅斯》等。戈理奇,通譯高爾基。參看本卷第受象徵主義影響,十月革命時傾向革命。著有《祖國》、《俄羅斯頌》、《十二個》等。

   象徵派:十九世紀末葉在法國興起的頹廢主義文藝思潮中的一個流派。它認為現實世界是虛幻的、痛苦的,而「另一世界」是真的、美的、永恆的。要求文藝創作用一種恍惚迷離的「意象」,即所謂「象徵」,來暗示「另一世界」。這一流派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影響歐洲各國。俄國象徵派代表人物有梅壘什珂夫斯基、勃留梭夫等。

  未來派:參看本卷第268頁注

  《梭羅忒亞盧拿》:現譯《金羊毛》,俄國象徵派雜誌。

   這一句以及後文「向著我們這邊突進了。突進而受傷了」,「咆哮獰猛,吐著長太息的破壞的音樂」,「時代的最重要的作品」等引文,均見托洛茨基《文學與革命》。

  卡基卡:《十二個》中的人物,酒館的妓女。

  戴著白玫瑰花圈的耶穌基督:指《十二個》結尾描寫的拿著旗幟、戴著花圈,走在十二個赤衛軍前面的耶穌基督形象。

  指饒了一譯的《十二個》,載《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四期(一九二二年四月),是從美國雜誌《活時代》一九二〇年五月號轉譯的。

  胡成才:即胡,浙江龍遊人。一九二四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俄文系。

  伊發爾:參看本卷第205頁注[116]。

  茂森唯士(1895─1973):日本的蘇聯問題研究者。

  韋素園:參看本卷第107頁注

  瑪修丁(英文:V. N.Massiutin):蘇聯版畫家。後流亡德國。

  《新俄羅斯文學的曙光期》:日本拔曙夢所作關於蘇聯早期文學的論著。有畫室(馮雪峰)譯本。

  弗羅連斯:通譯佛羅倫薩,意大利中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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