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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賈誼與鼂錯


  漢初善言治道,亦擅文章者,先有陸賈佐高祖,每稱說《詩》《書》;高帝命著書言秦所以失天下及古今成敗,每奏一篇,帝未嘗不稱善,名其書曰《新語》;今存。文帝時則有潁川賈山,嘗借秦為喻,言治亂之道,名曰《至言》;其後每上書,言多激切,善指事意,然不見用。所言今多亡失,惟《至言》見於《漢書》本傳。

  賈誼,雒陽人,嘗從秦博士張蒼受《春秋左氏傳》。年十八,以能誦《詩》《書》屬文稱於郡中,廷尉吳公薦于文帝,召為博士,時年二十餘,而善於答詔令,諸生莫能及。文帝悅之,一歲中超遷至大中大夫,且擬以任公卿。絳灌馮敬等毀之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於是帝亦疏之,不用其議;後以誼為長沙王太傅。誼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吊屈原,亦以自諭也:

  「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湛汨羅。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嗚呼哀哉兮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籲嗟默默,生之無故兮。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驢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章甫薦履,漸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訊曰:已矣,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鬱其誰語。鳳漂漂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覩深潛以自珍;鼂蟂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蝦與蛭缻。所貴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得系而羈兮,豈雲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征兮,遙曾擊而去之。彼尋常之汙瀆兮,豈能容夫吞舟之巨魚;橫江湖之鯨兮,固將制於螻蟻。」

  三年,有鴞飛入誼舍,止於坐隅。長沙卑濕,誼自懼不壽,因作《服賦》以自廣,服者,楚人之謂鴞也。大意謂禍福糾纏,吉凶同域,生旨,蓋得之于莊生。歲余,文帝征誼,問鬼神之本,自歎為不能及。頃之,拜為帝少子梁懷王太傅

  時複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為列侯,誼上疏以諫;又以諸侯王僭擬,地或連數郡,非古之制,乃屢上書陳政事,請稍削之。

  其治安之策,洋洋至六千言,以為天下「事勢,有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因曆指其失,頗切事情,然不見聽。居數年,懷王墮馬死,無後;誼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餘,亦死,年三十三(前二〇〇至一六八)。

  鼂錯,潁川人,少學申商刑名于軹張恢所,文帝時以文學為太常掌故,被遣從濟南伏生受《尚書》,還,因上便宜事,以《書》稱說,詔以為太子舍人、門大夫,遷博士,拜太子家令。又以辯得幸太子,太子家號曰智囊。舉賢良文學,對策高第,又數上書文帝,言削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帝不聽,然奇其材,遷中大夫。景帝即位,以為內史,言事輒聽,始寵倖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袁盎申屠嘉皆弗善之,而錯愈貴,遷為御史大夫。又請削諸侯之地,收其枝郡。其說削吳云:

  「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諸子弱,大封同姓,故孽子悼惠王王齊七十二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兄子王吳五十餘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吳王前有太子之隙,詐稱病不朝,于古法當誅。文帝不忍,因賜幾杖,德至厚也。不改過自新,乃益驕恣,公即山鑄錢,煮海為鹽,誘天下亡人,謀作亂逆。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

  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之,其反遲,禍大。」

  錯請削地之奏,諸貴人皆不敢難,惟竇嬰 爭之,由是與錯有隙。諸侯亦先疾其所更法令三十章,於是吳楚七國遂反 ,以誅錯為名;竇嬰袁盎又說文帝,令鼂錯衣朝衣,斬於東市(前一五四年)。

  鼂賈性行,其初蓋頗同,一從伏生傳《尚書》,一從張蒼受《左氏》。錯請削諸侯地,且更定法令;誼亦欲改正朔,易服色;又同被功臣貴幸所譖毀。為文皆疏直激切,盡所欲言;司馬遷亦云:「賈生鼂錯明申商。」惟誼尤有文采,而沉實則稍遜,如其《治安策》,《過秦論》,與鼂錯之《賢良對策》,《言兵事疏》,《守邊勸農疏》,皆為西漢鴻文,沾溉後人,其澤甚遠;然以二人之論匈奴者相較,則可見賈生之言,乃頗疏闊,不能與鼂錯之深識為倫比矣。

  惟其後之所以絕異者,蓋以文帝守靜,故賈生所議,皆不見用,為梁王傅,抑鬱而終。鼂錯則適遭景帝,稍能改革,於是大獲寵倖,得行其言,卒召變亂,斬於東市;又夙以刑名著稱,遂複來「為人陗直刻深」之謗。使易地而處,所遇之主不同,則其晚節末路,蓋未可知也。但賈誼能文章,平生又坎壈,司馬遷哀其不遇,以與屈原同傳,遂尤為後世所知聞。

  參考書:
  《史記》(卷八十四,一百一)
  《漢書》(卷四十八,四十九)
  《全漢文》(清嚴可均輯)
  《中國大文學史》(第三編第二章)
  《支那文學史綱》(第三篇第四章)

  【注釋】

  《新語》:陸賈撰,十二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案《漢書》賈本傳稱著《新語》十二篇。《漢書·藝文志》『《陸賈》,二十三篇』,蓋兼他所論述計之。」

  賈山:西漢潁川(今河南禹縣)人。曾任潁川侯灌嬰騎尉。

  《漢書·藝文志》著錄《賈山》八篇。《至言》,敘論秦王朝滅亡的歷史教訓,強調帝王應聽取臣下勸諫。

  賈誼:《漢書·藝文志》著錄《賈誼》五十八篇,又賦七篇。

  張蒼(?—前152)西漢陽武(今河南原陽)人。秦時禦史,漢初封北平侯,後為丞相。《漢書·藝文志》著錄《張蒼》十六篇。

  《春秋左氏傳》,即《左傳》,相傳系春秋時左丘明所作。是一部依據《春秋》記述當時各國史事的編年體史書。敘事起于魯隱公元年(前722),終於魯悼公十四年(前454),比《春秋》多出二十七年。《隋書·經籍志》:「《左氏》,漢初出於張蒼之家,本無傳者。至文帝時,梁太傅賈誼為訓詁。」

  吳公:名字失傳,西漢上蔡(今屬河南)人。曾就學于李斯。

  他任河南郡守時頗器重賈誼,任廷尉後薦誼入朝。

  絳灌:絳指絳侯周勃(?—前169),西漢沛縣(今屬江蘇)

  人。灌指潁侯灌嬰(?—前176),西漢睢陽(今河南商丘)人。二人隨劉邦起義,後協力共誅諸呂,迎立文帝。周勃為右丞相,灌嬰為太尉。馮敬(?—前142),文帝時任典客、御史大夫。周勃、灌嬰、馮敬等毀賈誼事,見《漢書·賈誼傳》。

  長沙王:漢初建長沙國,封吳芮為長沙王。賈誼所傅者系第五世長沙王吳產(產,一作著)。

  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指漢文帝少子劉揖(?—前170)。《漢書·賈誼傳》載,賈誼被貶長沙後歲余,文帝召見賈誼。「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誼具道所以然之故。」「乃拜誼為梁懷王太傅。懷王,上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誼傅之」。

  淮南厲王四子:淮南厲王即文帝庶弟劉長,因謀叛罪押赴四川,中途不食而死,文帝甚悔,後分封其子安、勃、賜、良四人為列侯。賈誼「知上必將複王之」,將不利於國,上疏諫阻。

  陳政事:《漢書·賈誼傳》載,誼曾多次上疏陳述政事,這些疏稱為《陳政事疏》,或稱《治安策》。以下引文即《治安策》中語。

  鼂錯(前200—前154)西漢潁川(今河南禹縣)人,歷任博士、御史大夫。《漢書·藝文志》著錄《鼂錯》三十一篇。

  張恢:西漢軹縣(今河南濟源)人。《漢書·袁盎鼂錯傳》載:鼂錯「學申商刑名于軹張恢生所」。唐顏師古注:「軹縣之儒生姓張名恢,錯從之受申商法也。」

  袁盎(?—前148)即爰盎,字絲,西漢楚人,後徙安陵(今陝西咸陽)。文帝時為郎中,後為太常。申屠嘉(?—前155),西漢梁(郡治今河南商丘)人,文帝時為御史大夫,官至丞相。《漢書·袁盎鼂錯傳》載:「錯又言宜削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書凡三十篇。

  孝文雖不盡聽,然奇其材。當是時,太子善錯計策,袁盎諸大功臣多不好錯。景帝即位,以錯為內史。錯數請間言事,輒聽,幸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

  說削吳:《漢書·荊燕吳傳》載:「朝錯為太子家令,得幸皇太子,數從容言吳過可削。數上書說之,文帝寬,不忍罰,以此吳王日益橫。」及景帝即位,錯為御史大夫,上書請削吳。朝錯,即鼂錯;

  「王天下半」,《漢書·荊燕吳傳》及《史記·吳王濞列傳》均作「分天下半」。

  竇嬰(?—前131)字王孫,西漢觀津(今河北衡水)人。

  景帝時拜大將軍,武帝時為丞相。《漢書·袁盎鼂錯傳》載,鼂錯為御史大夫,「請諸侯之罪過,削其支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雜議),莫敢難,獨竇嬰爭之,由此與錯有隙」。

  吳楚七國反:《漢書·景帝本紀》載:前元三年(前154)

  正月,「吳王鼂、膠西王卬、楚王戊、趙王遂、濟南王辟光、菑川王賢、膠東王雄渠皆舉兵反。大赦天下,遣太尉亞夫、大將軍竇嬰將兵擊之,斬御史大夫鼂錯以謝七國」。二月,「諸將破七國,斬首十余萬級。追斬吳王濞於丹徒。膠西王卬、楚王戊、趙王遂、濟南王辟光、菑川王賢、膠東王雄渠皆自殺」。

  文帝:應作「景帝」。

  改正朔,易服色:《漢書·賈誼傳》載:「誼以為漢興二十餘年,天下和洽,宜當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草具其儀法,色上黃,數用五,為官名悉更,奏之。文帝謙讓未皇也。」

  按秦以十月為歲首,色尚黑。據《漢書·武帝紀》,至太初元年始「以正月為歲首。色上黃」。

  「賈生鼂錯明申商」:語見《史記·太史公自序》:「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生、鼂錯明申、商。」申、商,指申不害和商鞅。

  「為人陗直刻深」:語見《漢書·袁盎鼂錯傳》:「錯為人陗直刻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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