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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日記(4)


  六月二十八日晴,大風。

  上午出門,主意是在買藥,看見滿街掛著五色國旗;軍警林立。走到豐盛胡同中段,被軍警驅入一條小胡同中。少頃,看見大路上黃塵滾滾,一輛摩托車馳過;少頃,又是一輛;少頃,又是一輛;又是一輛;又是一輛……車中人看不分明,但見金邊帽。車邊上掛著兵,有的背著紮紅綢的板刀;小胡同中人都肅然有敬畏之意。又少頃,摩托車沒有了,我們漸漸溜出,軍警也不作聲。

  溜到西單牌樓大街,也是滿街掛著五色國旗,軍警林立。

  一群破衣孩子,各各拿著一把小紙片,叫道:歡迎吳玉帥號外呀!一個來叫我買,我沒有買。

  將近宣武門口,一個黃色制服,汗流滿面的漢子從外面走進來,忽而大聲道:草你媽!許多人都對他看,但他走過去了,許多人也就不看了。走進宣武門城洞下,又是一個破衣孩子拿著一把小紙片,但卻默默地將一張塞給我,接來一看,是石印的李國恒先生的傳單,內中大意,是說他的多年痔瘡,已蒙一個國手叫作什麼先生的醫好了。

  到了目的地的藥房時,外面正有一群人圍著看兩個人的口角;一柄淺藍色的舊洋傘正擋住藥房門。我推那洋傘時,斤量很不輕;終於傘底下回過一個頭來,問我「幹什麼?」我答說進去買藥。他不作聲,又回頭去看口角去了,洋傘的位置依舊。我只好下了十二分的決心,猛力衝鋒;一沖,可就沖進去了。

  藥房裡只有帳桌上坐著一個外國人,其餘的店夥都是年青的同胞,服飾乾淨漂亮。不知怎地,我忽而覺得十年以後,他們便都要變為高等華人,而自己卻現在就有下等人之感。於是乎恭恭敬敬地將藥方和瓶子捧呈給一位分開頭髮的同胞。

  「八毛五分。」他接了,一面走,一面說。

  「喂!」我實在耐不住,下等脾氣又發作了。藥價八毛,瓶子錢照例五分,我是知道的。現在自己帶了瓶子,怎麼還要付五分錢呢?這一個「喂」字的功用就和國罵的「他媽的」相同,其中含有這麼多的意義。

  「八毛!」他也立刻懂得,將五分錢讓去,真是「從善如流」,有正人君子的風度。

  我付了八毛錢,等候一會,藥就拿出來了。我想,對付這一種同胞,有時是不宜於太客氣的。於是打開瓶塞,當面嘗了一嘗。

  「沒有錯的。」他很聰明,知道我不信任他。

  「唔。」我點頭表示贊成。其實是,還是不對,我的味覺不至於很麻木,這回覺得太酸了一點了,他連量杯也懶得用,那稀鹽酸分明已經過量。然而這於我倒毫無妨礙的,我可以每回少喝些,或者對上水,多喝它幾回。所以說「唔」;

  「唔」者,介乎兩可之間,莫明其真意之所在之答話也。

  「回見回見!」我取了瓶子,走著說。

  「回見。不喝水麼?」

  「不喝了。回見。」

  我們究竟是禮教之邦的國民,歸根結蒂,還是禮讓。讓出了玻璃門之後,在大毒日頭底下的塵土中趲行,行到東長安街左近,又是軍警林立。我正想橫穿過去,一個巡警伸手攔住道:不成!我說只要走十幾步,到對面就好了。他的回答仍然是:不成!那結果,是從別的道路繞。

  繞到L君的寓所前,便打門,打出一個小使來,說L君出去了,須得午飯時候才回家。我說,也快到這個時候了,我在這裡等一等罷。他說:不成!你貴姓呀?這使我很狼狽,路既這麼遠,走路又這麼難,白走一遭,實在有些可惜。我想了十秒鐘,便從衣袋裡挖出一張名片來,叫他進去稟告太太,說有這麼一個人,要在這裡等一等,可以不?約有半刻鐘,他出來了,結果是:也不成!先生要三點鐘才回來哩,你三點鐘再來罷。

  又想了十秒鐘,只好決計去訪C君,仍在大毒日頭底下的塵土中趲行,這回總算一路無阻,到了。打門一問,來開門的答道:去看一看可在家。我想:這一次是大有希望了。果然,即刻領我進客廳,C君也跑出來。我首先就要求他請我吃午飯。於是請我吃麵包,還有葡萄酒;主人自己卻吃面。那結果是一盤麵包被我吃得精光,雖然另有奶油,可是四碟菜也所餘無幾了。

  吃飽了就講閒話,直到五點鐘。

  客廳外是很大的一塊空地方,種著許多樹。一株頻果樹下常有孩子們徘徊;C君說,那是在等候頻果落下來的;因為有定律:誰拾得就歸誰所有。我很笑孩子們耐心,肯做這樣的迂遠事。然而奇怪,到我辭別出去時,我看見三個孩子手裡已經各有一個頻果了。

  回家看日報,上面說:「……吳在長辛店留宿一宵。除上述原因外,尚有一事,系吳由保定啟程後,張其鍠曾為吳蔔一課,謂二十八日入京大利,必可平定西北。二十七日入京欠佳。吳頗以為然。此亦吳氏遲一日入京之由來也。」[21]因此又想起我今天「不成」了大半天,運氣殊屬欠佳,不如也蔔一課,以覘晚上的休咎罷。但我不明蔔法,又無筮龜,實在無從措手。後來發明了一種新法,就是隨便拉過一本書來,閉了眼睛,翻開,用手指指下去,然後張開眼,看指著的兩句,就算是卜辭。

  用的是《陶淵明集》,如法泡制,那兩句是:「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22]詳了一會,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注釋】

  摩托車:這裡指小汽車。

  吳玉帥:指北洋直系軍閥吳佩孚(字子玉)。一九二六年春他與奉系軍閥張作霖聯合進攻國民軍,四月,國民軍失敗退出北京等地,他便在這時來到北京。

  L君:指劉複(半農)。下文的C君,指齊宗頤(壽山)。

  據《魯迅日記》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載:「晴……往信昌藥房買藥。訪劉半農不值。訪壽山。」

  [21]這一段報道見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世界日報》所載的「本報特訊」。張其鍠,吳佩孚的秘書長。

  [22]「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語見陶潛《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一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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