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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2)


  過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睜開眼睛,只見一道陽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時候不早了;看看嫦娥,兀自攤開了四肢沉睡著。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躃出堂前,一面洗臉,一面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備馬。

  他因為事情忙,是早就廢止了朝食的;女乙將五個炊餅,五株蔥和一包辣醬都放在網兜裡,並弓箭一齊替他系在腰間。他將腰帶緊了一緊,輕輕地跨出堂外面,一面告訴那正從對面進來的女庚道——

  「我今天打算到遠地方去尋食物去,回來也許晚一些。看太太醒後,用過早點心,有些高興的時候,你便去稟告,說晚飯請她等一等,對不起得很。記得麼?你說:對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門,跨上馬,將站班的家將們扔在腦後,不一會便跑出村莊了。前面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麼也沒有的。加上兩鞭,一徑飛奔前去,一氣就跑了六十裡上下,望見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樹林,馬也喘氣不迭,渾身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約又走了十多裡,這才接近樹林,然而滿眼是胡蜂,粉蝶,螞蟻,蚱蜢,那裡有一點禽獸的蹤跡。他望見這一塊新地方時,本以為至少總可以有一兩匹狐兒兔兒的,現在才知道又是夢想。他只得繞出樹林,看那後面卻又是碧綠的高粱田,遠處散點著幾間小小的土屋。風和日暖,鴉雀無聲。

  「倒楣!」他儘量地大叫了一聲,出出悶氣。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遠遠地望見一間土屋外面的平地上,的確停著一匹飛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鴿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滿弦,將手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這是無須遲疑的,向來有發必中;他只要策馬跟著箭路飛跑前去,便可以拾得獵物。誰知道他將要臨近,卻已有一個老婆子捧著帶箭的大鴿子,大聲嚷著,正對著他的馬頭搶過來。

  「你是誰哪?怎麼把我家的頂好的黑母雞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這麼閑哪?……」

  羿的心不覺跳了一跳,趕緊勒住馬。

  「阿呀!雞麼?我只道是一隻鵓鴣。」他惶恐地說。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歲了罷。」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

  「你真是枉長白大!連母雞也不認識,會當作鵓鴣!你究竟是誰哪?」

  「我就是夷羿。」他說著,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貫了母雞的心,當然死了,末後的兩個字便說得不大響亮;一面從馬上跨下來。

  「夷羿?……誰呢?我不知道。」她看著他的臉,說。

  「有些人是一聽就知道的。堯爺的時候,我曾經射死過幾匹野豬,幾條蛇……」

  「哈哈,騙子!那是逢蒙老爺和別人合夥射死的。也許有你在內罷;但你倒說是你自己了,好不識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過近幾年時常到我那裡來走走,我並沒有和他合夥,全不相干的。」

  「說誑。近來常有人說,我一月就聽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們且談正經事罷。這雞怎麼辦呢?」

  「賠。這是我家最好的母雞,天天生蛋。你得賠我兩柄鋤頭,三個紡錘。」

  「老太太,你瞧我這模樣,是不耕不織的,那裡來的鋤頭和紡錘。我身邊又沒有錢,只有五個炊餅,倒是白麵做的,就拿來賠了你的雞,還添上五株蔥和一包甜辣醬。你以為怎樣?……」他一隻手去網兜裡掏炊餅,伸出那一隻手去取雞。

  老婆子看見白麵的炊餅,倒有些願意了,但是定要十五個。磋商的結果,好容易才定為十個,約好至遲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雞的箭作抵押。羿這時才放了心,將死雞塞進網兜裡,跨上鞍鞽,回馬就走,雖然肚餓,心裡卻很喜歡,他們不喝雞湯實在已經有一年多了。

  他繞出樹林時,還是下午,於是趕緊加鞭向家裡走;但是馬力乏了,剛到走慣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黃昏時候。只見對面遠處有人影子一閃,接著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飛來。

  羿並不勒住馬,任它跑著,一面卻也拈弓搭箭,只一發,只聽得錚的一聲,箭尖正觸著箭尖,在空中發出幾點火花,兩枝箭便向上擠成一個「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剛剛相觸,兩面立刻又來了第二箭,還是錚的一聲,相觸在半空中。那樣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盡了;但他這時已經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對面,卻還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準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為他早到海邊摸魚去了,原來還在這些地方幹這些勾當,怪不得那老婆子有那些話……」羿想。

  那時快,對面是弓如滿月,箭似流星。颼的一聲,徑向羿的咽喉飛過來。也許是瞄準差了一點了,卻正中了他的嘴;一個筋斗,他帶箭掉下馬去了,馬也就站住。

  逢蒙見羿已死,便慢慢地躃過來,微笑著去看他的死臉,當作喝一杯勝利的白乾。

  剛在定睛看時,只見羿張開眼,忽然直坐起來。

  「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著說,「難道連我的『齧鏃法』都沒有知道麼?這怎麼行。你鬧這些小玩藝兒是不行的,偷去的拳頭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練練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勝者低聲說。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來,「又是引經據典。但這些話你只可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搗什麼鬼?俺向來就只是打獵,沒有弄過你似的剪徑的玩藝兒……」他說著,又看看網兜裡的母雞,倒並沒有壓壞,便跨上馬,逕自走了。

  「……你打了喪鐘!……」遠遠地還送來叫駡。

  「真不料有這樣沒出息。青青年紀,倒學會了詛咒,怪不得那老婆子會那麼相信他。」羿想著,不覺在馬上絕望地搖了搖頭。

  【注釋】

  廢止朝食:過去有一些人為了「健康不老」,提倡節食。蔣維喬曾據日本美島近一郎的著作「輯述」而成《廢止朝食論》一書,一九一五年六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

  這裡「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的話以及下文好幾處,都與當時高長虹誹謗魯迅的事件有關。高長虹,山西盂縣人,狂飆社主要成員之一;是當時一個思想上帶有虛無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色彩的青年作者。他在一九二四年十二月認識魯迅後,曾得到魯迅很多指導和幫助;他的第一本創作散文和詩的合集《心的探險》,即由魯迅選輯並編入《烏合叢書》。魯迅在一九二五年編輯《莽原》週刊時,他是該刊經常的撰稿者之一;但至一九二六年下半年,他藉口《莽原》半月刊的編者韋素園(當時魯迅已離開北京到廈門大學任教,《莽原》自一九二六年起改為半月刊)壓下了向培良的一篇稿子,即對韋素園等進行人身攻擊,並對魯迅表示不滿;但另一方面他又利用魯迅的名字進行招搖撞騙,如登在當年八月《新女性》月刊上的狂飆社(他和向培良等所組織的文藝團體)廣告中,即冒稱他們曾與魯迅合辦《莽原》,合編《烏合叢書》等,並暗示讀者好像魯迅也參與他們的所謂「狂飆運動」。魯迅當時曾發表《所謂「思想界先驅者」魯迅啟事》(後收入《華蓋集續編》),揭穿了這一騙局;高長虹即進而攻擊魯迅,在他所寫的《走到出捌界》中不斷地對魯迅進行誹謗。這篇小說寫于高長虹誹謗魯迅的時候,其中逢蒙這個形象就含有高長虹的影子。魯迅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一日給許廣平的信中提到這篇作品時說:「那時就做了一篇小說,和他(按指高長虹)開了一些小玩笑」(見《兩地書·一一二》)。小說中有些對話也是摘取高長虹所寫《走到出版界》中的文句略加改動而成。如這裡的「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以及下文的「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等語,都引自其中的一篇《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須知年齡尊卑,是乃祖乃父們的因襲思想,在新的時代是最大的阻礙物。魯迅去年不過四十五歲……如自謂老人,是精神的墮落!」又如下文「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也是針對高長虹在這篇《指掌圖》中自稱與魯迅「會面不只百次」的話而說的。「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是引自其中的《公理與正義的談話》:「正義:我深望彼等覺悟,但恐不容易吧!公理:我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還有,「你打了喪鐘」,是引自其中的《時代的命運》:「魯迅先生已不著言語而敲了舊時代的喪鐘。」「有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士」,「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家」,也是從《指掌圖》中引來:「他(按指魯迅)所給與我的印象,實以此一短促的時期(按指一九二四年末)為最清新,彼此時實為一真正的藝術家的面目,過此以往,則遞降而至一不很高明而卻奮勇的戰士的面目。」(《走到出版界》是高長虹在他所主編的《狂飆》週刊上連續發表的零星批評文字的總題,後來出版單行本。)

  逢蒙:我國古代善射的人,相傳他是羿的弟子。《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黃帝之後,楚有弧父……習用弓矢,所射無脫;以其道傳於羿,羿傳逢蒙。」

  逢蒙射羿的故事,在《孟子·離婁》中有如下的記載:「逢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於是殺羿。」又《列子·湯問》有關於飛衛的故事:「(飛衛)學射于甘蠅;……紀昌者,又學射于飛衛……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鋒相觸而墜於地,而塵不揚。飛衛之矢先窮,紀昌遺一矢,既發,飛衛以棘刺之端□(捍)之而無差焉。」

  「齧鏃法」:《太平御覽》卷三五〇引有《列子》的如下記載:「飛衛學射于甘蠅,諸法並善,唯齧法不教。衛密將矢以射蠅,蠅齧得鏃矢射衛,衛繞樹而走,矢亦繞樹而射。」(按今本《列子》無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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