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故事新編 | 上頁 下頁
鑄劍(2)


  當眉間尺腫著眼眶,頭也不回的跨出門外,穿著青衣,背著青劍,邁開大步,徑奔城中的時候,東方還沒有露出陽光。杉樹林的每一片葉尖,都掛著露珠,其中隱藏著夜氣。但是,待到走到樹林的那一頭,露珠裡卻閃出各樣的光輝,漸漸幻成曉色了。遠望前面,便依稀看見灰黑色的城牆和雉堞

  和挑蔥賣菜的一同混入城裡,街市上已經很熱鬧。男人們一排一排的呆站著;女人們也時時從門裡探出頭來。她們大半也腫著眼眶;蓬著頭;黃黃的臉,連脂粉也不及塗抹。

  眉間尺預覺到將有巨變降臨,他們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著這巨變的。

  他逕自向前走;一個孩子突然跑過來,幾乎碰著他背上的劍尖,使他嚇出了一身汗。轉出北方,離王宮不遠,人們就擠得密密層層,都伸著脖子。人叢中還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聲音。他怕那看不見的雄劍傷了人,不敢擠進去;然而人們卻又在背後擁上來。他只得宛轉地退避;面前只看見人們的背脊和伸長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們都陸續跪倒了;遠遠地有兩匹馬並著跑過來。此後是拿著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滿路黃塵滾滾。又來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車,上面坐著一隊人,有的打鐘擊鼓,有的嘴上吹著不知道叫什麼名目的勞什子。此後又是車,裡面的人都穿畫衣,不是老頭子,便是矮胖子,個個滿臉油汗。接著又是一隊拿刀槍劍戟的騎士。跪著的人們便都伏下去了。這時眉間尺正看見一輛黃蓋的大車馳來,正中坐著一個畫衣的胖子,花白鬍子,小腦袋;腰間還依稀看見佩著和他背上一樣的青劍。

  他不覺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熱起來,像是猛火焚燒著。他一面伸手向肩頭捏住劍柄,一面提起腳,便從伏著的人們的脖子的空處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個倒栽蔥,因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隻腳。這一跌又正壓在一個乾癟臉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劍尖傷了他,吃驚地起來看的時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兩拳。他也不暇計較,再望路上,不但黃蓋車已經走過,連擁護的騎士也過去了一大陣了。

  路旁的一切人們也都爬起來。乾癟臉的少年卻還扭住了眉間尺的衣領,不肯放手,說被他壓壞了貴重的丹田,必須保險,倘若不到八十歲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閒人們又即刻圍上來,呆看著,但誰也不開口;後來有人從旁笑駡了幾句,卻全是附和乾癟臉少年的。眉間尺遇到了這樣的敵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覺得無聊,卻又脫身不得。這樣地經過了煮熟一鍋小米的時光,眉間尺早已焦躁得渾身發火,看的人卻仍不見減,還是津津有味隨的。

  前面的人圈子動搖了,擠進一個黑色的人來,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他並不言語,只向眉間尺冷冷地一笑,一面舉手輕輕地一撥乾癟臉少年的下巴,並且看定了他的臉。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會,不覺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們也都無聊地走散。只有幾個人還來問眉間尺的年紀,住址,家裡可有姊姊。眉間尺都不理他們。

  他向南走著;心裡想,城市中這麼熱鬧,容易誤傷,還不如在南門外等候他回來,給父親報仇罷,那地方是地曠人稀,實在很便於施展。這時滿城都議論著國王的游山,儀仗,威嚴,自己得見國王的榮耀,以及俯伏得有怎麼低,應該采作國民的模範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直至將近南門,這才漸漸地冷靜。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樹下,取出兩個饅頭來充了饑;吃著的時候忽然記起母親來,不覺眼鼻一酸,然而此後倒也沒有什麼。周圍是一步一步地靜下去了,他至於很分明地聽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盡目力望著前方,毫不見有國王回來的影子。上城賣菜的村人,一個個挑著空擔出城回家去了。

  人跡絕了許久之後,忽然從城裡閃出那一個黑色的人來。「走罷,眉間尺!國王在捉你了!」他說,聲音好像鴟梟。

  眉間尺渾身一顫,中了魔似的,立即跟著他走;後來是飛奔。他站定了喘息許多時,才明白已經到了杉樹林邊。後面遠處有銀白的條紋,是月亮已從那邊出現;前面卻僅有兩點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你怎麼認識我?……」他極其惶駭地問。

  「哈哈!我一向認識你。」那人的聲音說。「我知道你背著雄劍,要給你的父親報仇,我也知道你報不成。豈但報不成;今天已經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從東門還宮,下令捕拿你了。」

  眉間尺不覺傷心起來。

  「唉唉,母親的歎息是無怪的。」他低聲說。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給你報仇。」

  「你麼?你肯給我報仇麼,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

  「那麼,你同情于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裡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好。但你怎麼給我報仇呢?」

  「只要你給我兩件東西。」兩粒磷火下的聲音說。「那兩件麼?你聽著:一是你的劍,二是你的頭!」

  眉間尺雖然覺得奇怪,有些狐疑,卻並不吃驚。他一時開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將騙取你的性命和寶貝。」暗中的聲音又嚴冷地說。「這事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為什麼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麼?」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麼,我怎麼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暗中的聲音剛剛停止,眉間尺便舉手向肩頭抽取青色的劍,順手從後項窩向前一削,頭顱墜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將劍交給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髮,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聲即刻散佈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咻咻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最先頭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撲過來。他用青劍一揮,狼頭便墜在地面的青苔上。別的狼們第一口撕盡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他已經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間尺的頭,和青劍都背在背脊上,回轉身,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

  狼們站定了,聳著肩,伸出舌頭,咻咻地喘著,放著綠的眼光看他揚長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著歌: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
  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
  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
  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注釋】

  雉堞:城上排列如齒狀的矮牆,俗稱城垛。

  勞什子:北方方言。指物件,含有輕蔑、厭惡的意思。

  丹田:道家把人身臍下三寸的地方稱為丹田,據說這個部位受傷,可以致命。

  蜜蜂的排衙:蜜蜂早晚兩次群集蜂房外面,就像朝見蜂王一般。這裡用來形容人群擁擠喧鬧。排衙,舊時衙署中下屬依次參謁長官的儀式。

  放鬼債的資本:作者在創作本篇數月後,曾在一篇雜感裡說,舊社會「有一種精神的資本家」,慣用「同情」一類美好言辭作為「放債」的「資本」,以求「報答」。參看《而已集·新時代的放債法》。

  這裡和下文的歌,意思介於可解不可解之間。作者在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八日給日本增田善的信中曾說:「在《鑄劍》裡,我以為沒有什麼難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裡面的歌,意思都不明顯,因為是奇怪的人和頭顱唱出來的歌,我們這種普通人是難以理解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