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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拉走後怎樣(2)


  所以為娜拉計,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饑餓。為補救這缺點起見,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裡,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第一,在家應該先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可惜我不知道這權柄如何取得,單知道仍然要戰鬥;或者也許比要求參政權更要用劇烈的戰鬥。

  要求經濟權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許比要求高尚的參政權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類更煩難。天下事盡有小作為比大作為更煩難的。譬如現在似的冬天,我們只有這一件棉襖,然而必須救助一個將要凍死的苦人,否則便須坐在菩提樹下冥想普度一切人類的方法去。普度一切人類和救活一人,大小實在相去太遠了,然而倘叫我挑選,我就立刻到菩提樹下去坐著,因為免得脫下唯一的棉襖來凍殺自己。所以在家裡說要參政權,是不至於大遭反對的,一說到經濟的平勻分配,或不免面前就遇見敵人,這就當然要有劇烈的戰鬥。

  戰鬥不算好事情,我們也不能責成人人都是戰士,那麼,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貴了,這就是將來利用了親權來解放自己的子女。中國的親權是無上的,那時候,就可以將財產平勻地分配子女們,使他們平和而沒有衝突地都得到相等的經濟權,此後或者去讀書,或者去生髮,或者為自己去亨用,或者為社會去做事,或者去花完,都請便,自己負責任。這雖然也是頗遠的夢,可是比黃金世界的夢近得不少了。但第一需要記性。記性不佳,是有益於己而有害於子孫的。人們因為能忘卻,所以自己能漸漸地脫離了受過的苦痛,也因為能忘卻,所以往往照樣地再犯前人的錯誤。被虐待的兒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兒媳;嫌惡學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駡官吏的學生;現在壓迫子女的,有時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這也許與年齡和地位都有關係罷,但記性不佳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救濟法就是各人去買一本note-book來,將自己現在的思想舉動都記上,作為將來年齡和地位都改變了之後的參考。假如憎惡孩子要到公園去的時候,取來一翻,看見上面有一條道,「我想到中央公園去」,那就即刻心平氣和了。別的事也一樣。

  世間有一種無賴精神,那要義就是韌性。聽說拳匪亂後,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謂無賴者很跋扈,譬如給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兩元,對他說這行李小,他說要兩元,對他說道路近,他說要兩元,對他說不要搬了,他說也仍然要兩元。青皮固然是不足為法的,而那韌性卻大可以佩服。要求經濟權也一樣,有人說這事情太陳腐了,就答道要經濟權;說是太卑鄙了,就答道要經濟權;說是經濟制度就要改變了,用不著再操心,也仍然答道要經濟權。

  其實,在現在,一個娜拉的出走,或者也許不至於感到困難的,因為這人物很特別,舉動也新鮮,能得到若干人們的同情,幫助著生活。生活在人們的同情之下,已經是不自由了,然而倘有一百個娜拉出走,便連同情也減少,有一千一萬個出走,就得到厭惡了,斷不如自己握著經濟權之為可靠。

  在經濟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麼?也還是傀儡。無非被人所牽的事可以減少,而自己能牽的傀儡可以增多罷了。因為在現在的社會裡,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這決不是幾個女人取得經濟權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餓著靜候理想世界的到來,至少也得留一點殘喘,正如涸轍之鮒,急謀升鬥之水一樣,就要這較為切近的經濟權,一面再想別的法。

  如果經濟制度竟改革了,那上文當然完全是廢話。

  然而上文,是又將娜拉當作一個普通的人物而說的,假使她很特別,自己情願闖出去做犧牲,那就又另是一回事。我們無權去勸誘人做犧牲,也無權去阻止人做犧牲。況且世上也盡有樂於犧牲,樂於受苦的人物。歐洲有一個傳說,耶穌去釘十字架時,休息在Ahasvar的簷下,Ahasvar不准他,於是被了咒詛,使他永世不得休息,直到末日裁判的時候。Ahasvar從此就歇不下,只是走,現在還在走。走是苦的,安息是樂的,他何以不安息呢?雖說背著咒詛,可是大約總該是覺得走比安息還適意,所以始終狂走的罷。

  只是這犧牲的適意是屬￿自己的,與志士們之所謂為社會者無涉。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與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後走不幾步,他們並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

  對於這樣的群眾沒有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正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鬥。

  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我想這鞭子總要來,好壞是別一問題,然而總要打到的。但是從那裡來,怎麼地來,我也是不能確切地知道。

  我這講演也就此完結了。

  【注釋】

  :這是借用關於釋迦牟尼的傳說。相傳佛教始祖釋迦牟尼(約前565—前486)有感于人生的生老病死等苦惱,在二十九歲時立志出家修行,遍歷各地,苦行六年,仍未能悟道,後坐在菩提樹下發誓說:「若不成正覺,雖骨碎肉腐,亦不起此座。」靜思七日,就克服了各種煩惱,頓成「正覺」。

  :Note-book:英語:筆記簿。

  :拳匪:一九〇〇年(庚子)爆發了義和團反對帝國主義的武裝鬥爭,參加這次鬥爭的有中國北部的農民、手工業者、水陸運輸工人、士兵等廣大群眾。他們採取了落後迷信的組織方式和鬥爭方式,設立拳會,練習拳棒,因而被稱為「拳民」,當時統治階級和帝國主義者則誣衊他們為「拳匪」。

  :「涸轍之鮒」:戰國時莊周的一個寓言,見《莊子·外物》:「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鬥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鬥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Ahasvar:阿哈斯瓦爾,歐洲傳說中的一個補鞋匠,被稱為「流浪的猶太人」。

  :觳觫,恐懼顫抖的樣子。《孟子·梁惠王》:「吾不忍其觳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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