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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偏至論(2)


  然則十九世紀末思想之為變也,其原安在,其實若何,其力之及於將來也又奚若?曰言其本質,即以矯十九世紀文明而起者耳。蓋五十年來,人智彌進,漸乃返觀前此,得其通弊,察其黑甚暗,於是浡焉興作,會為大潮,以反動破壞充其精神,以獲新生為其希望,專向舊有之文明,而加之掊擊掃蕩焉。全歐人士,為之栗然震驚者有之,芒然自失者有之,其力之烈,蓋深入於人之靈府矣。然其根柢,乃遠在十九世紀初葉神思一派(28);遞夫後葉,受感化于其時現實之精神,已而更立新形,起以抗前時之現時,即所謂神思宗之至新者(29)也。若夫影響,則眇眇來世,肊測殊難,特知此派之興,決非突見而靡人心,亦不至突滅而歸烏有,據地極固,函義甚深。以是為二十世紀文化始基,雖雲早計,然其為將來新思想之朕兆,亦新生活之先驅,則按諸史實所昭垂,可不俟繁言而解者已。顧新者雖作,舊亦未僵,方遍滿歐洲,冥通其地人民之呼吸,餘力流衍,乃擾遠東,使中國之人,由舊夢而入於新夢,沖決囂叫,狀猶狂酲。夫方賤古尊新,而所得既非新,又至偏而至偽,且複橫決,浩乎難收,則一國之悲哀亦大矣。今為此篇,非雲已盡西方最近思想之全,亦不為中國將來立則,惟疾其已甚,施之抨彈,猶神思新宗之意焉耳。故所述止於二事:曰非物質,曰重個人。

  個人一語,入中國未三四年,號稱識時之士,多引以為大詬,苟被其諡,與民賊同。意者未遑深知明察,而迷誤為害人利己之義也歟?夷考其實,至不然矣。而十九世紀末之重個人,則吊詭(30)殊恒,尤不能與往者比論。試案爾時人性,莫不絕異其前,入於自識,趣於我執,剛愎主己,於庸俗無所顧忌。如詩歌說部之所記述,每以驕蹇不遜者為全域之主人。此非操觚之士,獨憑神思構架而然也,社會思潮,先發其朕,則之載籍而已矣。蓋自法朗西大革命以來,平等自由,為凡事首,繼而普通教育及國民教育,無不基是以遍施。久浴文化,則漸悟人類之尊嚴;既知自我,則頓識個性之價值;加以往之習慣墜地,崇信蕩搖,則其自覺之精神,自一轉而之極端之主我。且社會民主之傾向,勢亦大張,凡個人者,即社會之一分子,夷隆實陷,是為指歸,使天下人人歸於一致,社會之內,蕩無高卑。此其為理想誠美矣,顧於個人殊特之性,視之蔑如,既不加之別分,且欲致之滅絕。更舉黑甚暗,則流弊所至,將使文化之純粹者,精神益趨於固陋,頹波日逝,纖屑靡存焉。蓋所謂平社會者,大都夷峻而不湮卑,若信至程度大同,必在前此進步水平以下。況人群之內,明哲非多,傖俗橫行,浩不可禦,風潮剝蝕,全體以淪於凡庸。非超越塵埃,解脫人事,或愚屯罔識,惟眾是從者,其能緘口而無言乎?物反于極,則先覺善鬥之士出矣:德大斯契納爾(M.Stirner)(31)乃先以極端之個人主義現於世。謂真之進步,在於己之足下。人必發揮自性,而脫觀念世界之執持。惟此自性,即造物主。惟有此我,本屬自由;既本有矣,而更外求也,是曰矛盾。自由之得以力,而力即在乎個人,亦即資財,亦即權利。故苟有外力來被,則無間出於寡人,或出於眾庶,皆專制也。國家謂吾當與國民合其意志,亦一專制也。眾意表現為法律,吾即受其束縛,雖曰為我之輿台(32),顧同是輿台耳。去之奈何?曰:在絕義務。義務廢絕,而法律與偕亡矣。意蓋謂凡一個人,其思想行為,必以己為中樞,亦以己為終極:即立我性為絕對之自由者也。至勖賓霍爾(A.Schopenhauer)(33),則自既以兀傲剛愎有名,言行奇觚,為世希有;又見夫盲瞽鄙倍之眾,充塞兩間,乃視之與至劣之動物並等,愈益主我揚己而尊天才也。至丹麥哲人契開迦爾(S.Kierkegaard)(34)則憤發疾呼,謂惟發揮個性,為至高之道德,而顧瞻他事,胥無益焉。其後有顯理伊勃生(HenrikIbsen)(35)見於文界,瑰才卓識,以契開迦爾之詮釋者稱。其所著書,往往反社會民主之傾向,精力旁注,則無間習慣信仰道德,苟有拘於虛(36)而偏至者,無不加之抵排。更睹近世人生,每托平等之名,實乃愈趨於惡濁,庸凡涼薄,日益以深,頑愚之道行,偽詐之勢逞,而氣宇品性,卓爾不群之士,乃反窮於草莽,辱于泥塗,個性之尊嚴,人類之價值,將鹹歸於無有,則常為慷慨激昂而不能自已也。如其《民敵》一書,謂有人寶守真理,不阿世媚俗,而不見容于人群,狡獪之徒,乃巍然獨為眾愚領袖,借多陵寡,植黨自私,於是戰鬥以興,而其書亦止:社會之象,宛然具於是焉。若夫尼耙,斯個人主義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為本位,則惡之不殊蛇蠍。意蓋謂治任多數,則社會元氣,一旦可隳,不若用庸眾為犧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遞天才出而社會之活動亦以萌,即所謂超人之說,嘗震驚歐洲之思想界者也。由是觀之,彼之謳歌眾數,奉若神明者,蓋僅見光明一端,他未遍知,因加讚頌,使反而觀諸黑暗,當立悟其不然矣。一梭格拉第(37)也,而眾希臘人鴆之,一耶穌基督也,而眾猶太人磔之,後世論者,孰不雲繆,顧其時則從眾志耳。設留今之眾志,連諸載籍,以俟評騭於來哲,則其是非倒置,或正如今人之視往古,未可知也。故多數相朋,而仁義之途,是非之端,樊然淆亂;惟常言是解,於奧義也漠然。常言奧義,孰近正矣?是故布魯多既殺該撒(38),昭告市人,其詞秩然有條,名分大義,炳如觀火;而眾之受感,乃不如安多尼指血衣之數言。於是方群推為愛國之偉人,忽見逐於域外。夫譽之者眾數也,逐之者又眾數也,一瞬息中,變易反復,其無特操不俟言;即觀現象,已足知不祥之消息矣。故是非不可公於眾,公之則果不誠;政事不可公於眾,公之則治不到。惟超人出,世乃太平。苟不能然,則在英哲。嗟夫,彼持無政府主義者,其顛覆滿盈,剷除階級,亦已至矣,而建說創業諸雄,大都以導師自命。夫一導眾從,智愚之別即在斯。與其抑英哲以就凡庸,曷若置眾人而希英哲?則多數之說,繆不中經,個性之尊,所當張大,蓋揆之是非利害,已不待繁言深慮而可知矣。雖然,此亦賴夫勇猛無畏之人,獨立自強,去離塵垢,排輿言而弗淪於俗囿者也。

  【注釋】

  (28)神思一派:指十九世紀初葉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唯心主義學派。參看本篇注(42)。

  (29)神思宗之至新者指十九世紀末葉的極端主觀唯心主義派別,如下文所介紹的以尼采、叔本華為代表的唯意志論,以斯蒂納為代表的唯我論等。

  (30)吊詭十分奇特的意思。《莊子·齊物論》:「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據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吊,「音的,至也」;詭,「異也」。

  (31)斯契納爾(1806—1856)通譯斯蒂納,德國哲學家卡斯巴爾·施米特的筆名。早期無政府主義者、唯我論者,青年黑格爾派代表之一。他認為「自我」是唯一的實在,整個世界及其歷史都是「我」的產物,反對一切外力對個人的約束。著有《唯一者及其所有物》等。魯迅認為斯蒂納是一個「先覺善鬥之士」,也是一種誤解。

  (32)輿台古代奴隸中兩個等級的名稱,後泛指被奴役的人。

  (33)勖賓霍爾(1788—1860)通譯叔本華,德國哲學家,唯意志論者。他認為意志是萬物的本原。意志支配一切,同時也給人類帶來不可避免的痛苦,因為人們利己的「生活意志」在現實世界中是無法滿足的,人生只是一場災難,世界註定只能被盲目的、非理性的意志所統治。這種唯意志論後來成為法西斯主義的理論基礎。他的主要著作有《世界即意志和觀念》。

  (34)契開迦爾(1813—1855)通譯克爾凱郭爾,丹麥哲學家。他用極端主觀唯心主義來反對黑格爾的客觀唯心主義,認為只有人的主觀存在才是唯一的實在,真理即主觀性。著作有《人生道路的階段》等。

  (35)顯理·伊勃生(1828—1906)通譯亨利克·易蔔生,挪威戲劇家。他的作品對資產階級社會的虛偽庸俗作了猛烈批判,鼓吹個性解放,認為強有力的人是孤獨的,而大多數人是庸俗、保守的。在當時挪威小市民階級佔有很大勢力,無產階級還沒有形成強大政治力量的條件下,這些思想具有反對小市民階級市儈主義的進步意義;但其強烈的個人主義世界觀和人生觀,是同無產階級的思想相衝突的。易蔔生在十九世紀歐洲文學史上有重要地位。他的作品在「五四」時期被介紹到中國,其進步的一面,在當時的反封建鬥爭和婦女解放鬥爭中曾起過積極的作用。主要作品有《玩偶之家》、《國民公敵》(即文中所說的《民敵》)等。

  (36)拘于虛囿於狹隘的見聞。《主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語與海者,拘於虛也」。虛,洞孔。

  (37)梭格拉第(Sokrates,前469—前399)通譯蘇格拉底,古希臘哲學家。他宣揚世界萬物都是神為了一定目的安排的,是保守的奴隸主貴族的思想代表,後因被控犯有反對雅典民主政治之罪判處死刑。

  (38)布魯多既殺該撒該撒(G.J.Caesar,前100—前44),通譯愷撒,古羅馬共和國將領、政治家。公元前四十八年被任命為終身獨裁者,前四十四年被共和派領袖布魯多刺死。愷撒死後,他的好友馬卡斯·安東尼(即文中所說的安多尼)指愷撒血衣立誓為他復仇。布魯多刺殺愷撒後,逃到羅馬東方領土,召集軍隊,準備保衛共和政治;公元前四十二年被安東尼擊敗,自殺身死。這裡是根據莎士比亞的歷史劇《裘力斯·愷撒》第三幕第二場中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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