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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絲雜感(2)


  言歸正傳。刊物的暫時要碰釘子,也不但遇到檢查員,我恐怕便是讀書的青年,也還是一樣。先已說過,革命地方的文字,是要直截痛快,「革命!革命!」的,這才是「革命文學」。我曾經看見一種期刊上登載一篇文章,後有作者的附白,說這一篇沒有談及革命,對不起讀者,對不起對不起。

  但自從「清黨」以後,這「直截痛快」以外,卻又增添了一種神經過敏。「命」自然還是要革的,然而又不宜太革,太革便近於過激,過激便近於共產黨,變了「反革命」了。所以現在的「革命文學」,是在頑固這一種反革命和共產黨這一種反革命之間。

  於是又發生了問題,便是「革命文學」站在這兩種危險物之間,如何保持她的純正——正宗。這勢必至於必須防止近於赤化的思想和文字,以及將來有趨於赤化之慮的思想和文字。例如,攻擊禮教和白話,即有趨於赤化之憂。因為共產派無視一切舊物,而白話則始于《新青年》,而《新青年》乃獨秀所辦。今天看見北京教育部禁止白話的消息,我逆料《語絲》必將有幾句感慨,但我實在是無動於中。我覺得連思想文字,也到處都將窒息,幾句白話黑話,已經沒有什麼大關係了。

  那麼,談談風月,講講女人,怎樣呢?也不行。這是「不革命」。「不革命」雖然無罪,然而是不對的!

  現在在南邊,只剩了一條「革命文學」的獨木小橋,所以外來的許多刊物,便通不過,撲通!撲通!都掉下去了。

  但這直捷痛快和神經過敏的狀態,其實大半也還是視指揮刀的指揮而轉移的。而此時刀尖的揮動,還是橫七豎八。方向有個一定之後,或者可以好些罷。然而也不過是「好些」,內中的骨子,恐怕還不外乎窒息,因為這是先天性的遺傳。

  先前偶然看見一種報上罵郁達夫先生,說他《洪水》 上的一篇文章,是不懷好意,恭維漢口。我就去買《洪水》來看,則無非說舊式的崇拜一個英雄,已和現代潮流不合,倒也看不出什麼惡意來。這就證明著眼光的鈍銳,我和現在的青年文學家已很不同了。所以《語絲》的莫明其妙的失蹤,大約也許只是我們自己莫明其妙,而上面的檢查員云云,倒是假設的恕詞。

  至於一四五期以後,這裡是全都收到的,大約惟在上海者被押。假如真的被押,我卻以為大約也與吳老先生無關。

  「打倒……打倒……嚴辦……嚴辦……」,固然是他老先生親筆的話,未免有些責任,但有許多動作卻並非他的手腳了。在中國,凡是猛人(這是廣州常用的話,其中可以包括名人,能人,闊人三種),都有這種的運命。

  無論是何等樣人,一成為猛人,則不問其「猛」之大小,我覺得他的身邊便總有幾個包圍的人們,圍得水泄不透。那結果,在內,是使該猛人逐漸變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趨勢。

  在外,是使別人所看見的並非該猛人的本相,而是經過了包圍者的曲折而顯現的幻形。至於幻得怎樣,則當視包圍者是三棱鏡呢,還是凸面或凹面而異。假如我們能有一種機會,偶然走到一個猛人的近旁,便可以看見這時包圍者的臉面和言動,和對付別的人們的時候有怎樣地不同。我們在外面看見一個猛人的親信,謬妄驕恣,很容易以為該猛人所愛的是這樣的人物。殊不知其實是大謬不然的。猛人所看見的他是嬌嫩老實,非常可愛,簡直說話會口吃,談天要臉紅。老實說一句罷,雖是「世故的老人」如不佞者,有時從旁看來也覺得倒也並不壞。

  但同時也就發生了胡亂的矯詔和過度的巴結,而晦氣的人物呀,刊物呀,植物呀,礦物呀,則於是乎遭災。但猛人大抵是不知道的。凡知道一點北京掌故的,該還記得袁世凱做皇帝時候的事罷。要看日報,包圍者連報紙都會特印了給他看,民意全部擁戴,輿論一致贊成。

  直要待到蔡松坡 雲南起義,這才阿呀一聲,連一連吃了二十多個饅頭都自己不知道。但這一齣戲也就閉幕,袁公的龍馭上賓於天了。

  包圍者便離開了這一株已倒的大樹,去尋求別一個新猛人。

  我曾經想做過一篇《包圍新論》,先述包圍之方法,次論中國之所以永是走老路,原因即在包圍,因為猛人雖有起僕興亡,而包圍者永是這一夥。次更論猛人倘能脫離包圍,中國就有五成得救。結末是包圍脫離法。——然而終於想不出好的方法來,所以這新論也還沒有敢動筆。

  愛國志士和革命青年幸勿以我為懶於籌畫,只開目錄而沒有文章。我思索是也在思索的,曾經想到了兩樣法子,但反復一想,都無用。一,是猛人自己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形,不要先「清道」。然而雖不「清道」,大家一遇猛人,大抵也會先就改變了本然的情形,再也看不出真模樣。二,是廣接各樣的人物,不為一定的若干人所包圍。然而久而久之,也終於有一群制勝,而這最後勝利者的包圍力則最強大,歸根結蒂,也還是古已有之的運命:龍馭上賓於天。

  世事也還是像螺旋。但《語絲》今年特別碰釘子於南方,仿佛得了新境遇,這又是什麼緣故呢?這一點,我自以為是容易解答的。

  「革命尚未成功」,是這裡常見的標語。但由我看來,這仿佛已經成了一句謙虛話,在後方的一大部分的人們的心裡,是「革命已經成功」或「將近成功」了。既然已經成功或將近成功,自己又是革命家,也就是中國的主人翁,則對於一切,當然有管理的權利和義務。刊物雖小事,自然也在看管之列。有近於赤化之慮者無論矣,而要說不吉利語,即可以說是頗有近於「反革命」的氣息了,至少,也很令人不歡。而《語絲》,是每有不肯湊趣的壞脾氣的,則其不免于有時失蹤也,蓋猶其小焉者耳。

  九月十五日。

  【注釋】

  大概指發表在《這樣做》第七、八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日)上署名俠子的《東風》一文,作者在文末「附白」中說:

  「在這革命火焰高燃的當中,我們所渴望著的文學當然是革命的文學,平民的文學,拙作《東風》載在這革命的刊物裡,本來是不對的……

  希望讀者指正和原諒。」

  教育部禁止白話:一九二七年九月,北京北洋政府教育部發佈禁止白話文令,說使用白話文是「坐令俚鄙流傳,斯文將喪」,下令「所有國文一課,無論編纂何項講義及課本,均不准再用白話文體,以昭劃一而重國學」。

  郁達夫的受反動報刊攻擊的文章,指他在《洪水》半月刊第三卷第二十九期(一九二七年四月八日)發表的《在方向轉換的途中》。該文主旨在攻擊他認為「足以破壞我們目下革命運動(按指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的最大危險」的「封建時代的英雄主義」。文中有這樣一段:「處在目下的這一個世界潮流裡,我們要知道,光憑一兩個英雄,來指使民眾,利用民眾,是萬萬辦不到的事情。真正識時務的革命領導者,應該一步不離開民眾,以民眾的利害為利害,以民眾的敵人為敵人,萬事要聽民眾的指揮,要服從民眾的命令才行。若有一二位英雄,以為這是迂闊之談,那末你們且看著,且看你們個人獨裁的高壓政策,能夠持續幾何時。」這些話對於當時的蔣介石反革命派自然是不利的,所以反動刊物《這樣做》第七、八期合刊上發表叛徒孔聖裔的《郁達夫先生休矣!》一文,攻擊說:「我意料不到,萬萬意料不到郁達夫先生的論調,竟是中國共產黨攻擊我們勞苦功高的蔣介石同志的論調,什麼英雄主義,個人獨裁的高壓政策」;「郁達夫先生!你現在是做了共產黨的工具,還是想跑去武漢方面升官發財,特使來托托共產黨的大腳?」

  《洪水》:創造社刊物之一,一九二四年八月創刊於上海。

  初為週刊,僅出一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復刊,改為半月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出至三十六期停刊。

  袁世凱於一九一六年一月一日改元為「洪憲」,自稱「中華帝國」皇帝,至三月二十二日取消帝制,共八十一天。關於他看特印的報紙一事,據戈公振《中國報學史》引《虎庵雜記》:「項城(按指袁世凱)在京取閱上海各報,皆由梁士詒、袁乃寬輩先行過目,凡載有反對帝制文電,皆易以擁戴字樣,重制一版,每日如是,然後始進呈。」

  蔡松坡(1882—1916):名鍔,湖南邵陽人。辛亥革命時在昆明起義,任雲南都督。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在雲南組織「護國軍」討伐袁世凱。後病故於日本。

  龍馭上賓於天:封建時代稱皇帝的死為「龍馭上賓於天」(或龍馭賓天),即乘龍仙去的意思。《史記·封禪書》:「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後宮從上者七十余人,龍乃上去。」

  「清道」:封建時代,帝王和官員出入,先命清掃道路和禁止行人,叫做「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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