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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信(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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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要聲明,不過希望大家不要誤解,以為我是坐在高臺上指揮「思想革命」而已。尤其是有幾位青年,納罕我為什麼近來不開口。你看,再開口,豈不要永「勿離粵,以俟開審」了麼?語有之曰: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此之謂也。 我所遇見的那些事,全是社會上的常情,我倒並不覺得怎樣。我所感到悲哀的,是有幾個同我來的學生,至今還找不到學校進,還在顛沛流離。我還要補足一句,是:他們都不是共產黨,也不是親共派。其吃苦的原因,就在和我認得。 所以有一個,曾得到他的同鄉的忠告道:「你以後不要再說你是魯迅的學生了罷。」在某大學裡,聽說尤其嚴厲,看看《語絲》,就要被稱為「語絲派」;和我認識,就要被叫為「魯迅派」的。 這樣子,我想,已經夠了,大足以平平正人君子之流的心了。但還要聲明一句,這是一部分的人們對我的情形。此外,肯忘掉我,或者至今還和我來往,或要我寫字或講演的人,偶然也仍舊有的。 《語絲》我仍舊愛看,還是他能夠破破我的岑寂。但據我看來,其中有些關於南邊的議論,未免有一點隔膜。譬如,有一回,似乎頗以「正人君子」之南下為奇,殊不知《現代》在這裡,一向是銷行很廣的。相距太遠,也難怪。我在廈門,還只知道一個共產黨的總名,到此以後,才知道其中有CP和CY⑿之分。一直到近來,才知道非共產黨而稱為什麼Y什麼Y⒀的,還不止一種。我又仿佛感到有一個團體,是自以為正統,而喜歡監督思想的。 ⒁我似乎也就在被監督之列,有時遇見盤問式的訪問者,我往往疑心就是他們。但是否的確如此,也到底摸不清,即使真的,我也說不出名目,因為那些名目,多是我所沒有聽到過的。 以上算是牢騷。但我覺得正人君子這回是可以審問我了: 「你知道苦了罷?你改悔不改悔?」大約也不但正人君子,凡對我有些好意的人,也要問的。我的仁兄,你也許即是其一。 我可以即刻答覆:「一點不苦,一點不悔。而且倒很有趣的。」 土耳其雞⒂的雞冠似的彩色的變換,在「以俟開審」之暇,隨便看看,實在是有趣的。你知道沒有?一群正人君子,連拜服「孤桐先生」的陳源教授即西瀅,都捨棄了公理正義的棧房的東吉祥胡同,到青天白日旗下來「服務」了。《民報》的廣告在我的名字上用了「權威」兩個字,當時陳源教授多麼挖苦呀 ⒃。這回我看見《閒話》⒄出版的廣告,道: 「想認識這位文藝批評界的權威的,——尤其不可不讀《閒話》!」這真使我覺得飄飄然,原來你不必「請君入甕」,自己也會爬進來! 但那廣告上又舉出一個曾經被稱為「學棍」的魯迅來,而這回偏尊之曰「先生」,居然和這「文藝批評界的權威」並列,卻確乎給了我一個不小的打擊。我立刻自覺:阿呀,痛哉,又被釘在木板上替「文藝批評界的權威」做廣告了。兩個「權威」,一個假的和一個真的,一個被「權威」挖苦的「權威」和一個挖苦「權威」的「權威」。呵呵! 祝你安好。我是好的。 魯迅。九,三。 【注釋】 ⑾「縲絏之憂」:《論語·公冶長》:「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公冶長,孔丘弟子。縲絏,亦作縲絏,古時系罪人的黑色繩索。 ⑿CP:英文Communist:Party的縮寫,即共產黨;CY,英文Communist:Youth的縮寫,即共產主義青年團。 ⒀指國民黨御用的反動青年組織。如L.Y.,即所謂「左派青年團」;T.Y.,即「三民主義同志社」。 ⒁指所謂「士的派」(又稱「樹的黨」),國民黨右派「孫文主義學會」所操縱的廣州學生界的一個反動團體。按「士的」是英語Stick(手杖、棍子)的音譯。 ⒂土耳其雞:即吐綬雞,俗稱火雞。頭部有紅色肉冠,喉下垂紅色肉瓣;公雞常擴翼展尾如扇狀,同時肉冠及肉瓣便由紅色變為藍白色。 ⒃《民報》:一九二五年七月創刊於北京,不久即被奉系軍閥張作霖查封。關於《民報》的廣告,。陳西瀅於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報副刊》發表的《致志摩》中挖苦作者說:「不是有一次一個報館訪員稱我們為『文士』嗎?魯迅先生為了那名字幾乎笑掉了牙。可是後來某報天天鼓吹他是『思想界的權威者』,他倒又不笑了。」 ⒄《閒話》:陳西瀅發表在《現代評論》「閒話」專欄文章的結集,名為《西瀅閒話》,一九二八年三月上海新月書店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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