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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雜談(2)


  第二,我常被詢問:要弄文學,應該看什麼書?這實在是一個極難回答的問題。先前也曾有幾位先生給青年開過一大篇書目。但從我看來,這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因為我覺得那都是開書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書目。我以為倘要弄舊的呢,倒不如姑且靠著張之洞的《書目答問》去摸門徑去。倘是新的,研究文學,則自己先看看各種的小本子,如本間久雄的《新文學概論》,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徵》,瓦浪斯基們的《蘇俄的文藝論戰》之類,然後自己再想想,再博覽下去。因為文學的理論不像算學,二二一定得四,所以議論很紛歧。如第三種,便是俄國的兩派的爭論,——我附帶說一句,近來聽說連俄國的小說也不大有人看了,似乎一看見「俄」字就吃驚,其實蘇俄的新創作何嘗有人紹介,此刻譯出的幾本,都是革命前的作品,作者在那邊都已經被看作反革命的了。倘要看看文藝作品呢,則先看幾種名家的選本,從中覺得誰的作品自己最愛看,然後再看這一個作者的專集,然後再從文學史上看看他在史上的位置;

  倘要知道得更詳細,就看一兩本這人的傳記,那便可以大略瞭解了。如果專是請教別人,則各人的嗜好不同,總是格不相入的。

  第三,說幾句關於批評的事。現在因為出版物太多了,——其實有什麼呢,而讀者因為不勝其紛紜,便渴望批評,於是批評家也便應運而起。批評這東西,對於讀者,至少對於和這批評家趣旨相近的讀者,是有用的。但中國現在,似乎應該暫作別論。往往有人誤以為批評家對於創作是操生殺之權,占文壇的最高位的,就忽而變成批評家;他的靈魂上掛了刀。但是怕自己的立論不周密,便主張主觀,有時怕自己的觀察別人不看重,又主張客觀;有時說自己的作文的根柢全是同情,有時將校對者罵得一文不值。凡中國的批評文字,我總是越看越胡塗,如果當真,就要無路可走。印度人是早知道的,有一個很普通的比喻。他們說:一個老翁和一個孩子用一匹驢子馱著貨物去出賣,貨賣去了,孩子騎驢回來,老翁跟著走。但路人責備他了,說是不曉事,叫老年人徒步。他們便換了一個地位,而旁人又說老人忍心;老人忙將孩子抱到鞍鞽上,後來看見的人卻說他們殘酷;於是都下來,走了不久,可又有人笑他們了,說他們是呆子,空著現成的驢子卻不騎。於是老人對孩子歎息道,我們只剩了一個辦法了,是我們兩人抬著驢子走。

  無論讀,無論做,倘若旁征博訪,結果是往往會弄到抬驢子走的。

  不過我並非要大家不看批評,不過說看了之後,仍要看看本書,自己思索,自己做主。看別的書也一樣,仍要自己思索,自己觀察。倘只看書,便變成書廚,即使自己覺得有趣,而那趣味其實是已在逐漸硬化,逐漸死去了。我先前反對青年躲進研究室,也就是這意思,至今有些學者,還將這話算作我的一條罪狀哩。

  聽說英國的培那特蕭(Bernard:Shaw),有過這樣意思的話:世間最不行的是讀書者。因為他只能看別人的思想藝術,不用自己。這也就是勖本華爾(Schopenhauer)之所謂腦子裡給別人跑馬。較好的是思索者。因為能用自己的生活力了,但還不免是空想,所以更好的是觀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

  這是的確的,實地經驗總比看,聽,空想確鑿。我先前吃過幹荔支,罐頭荔支,陳年荔支,並且由這些推想過新鮮的好荔支。這回吃過了,和我所猜想的不同,非到廣東來吃就永不會知道。但我對於蕭的所說,還要加一點騎牆的議論。

  蕭是愛爾蘭人,立論也不免有些偏激的。我以為假如從廣東鄉下找一個沒有歷練的人,叫他從上海到北京或者什麼地方,然後問他觀察所得,我恐怕是很有限的,因為他沒有練習過觀察力。所以要觀察,還是先要經過思索和讀書。

  總之,我的意思是很簡單的:我們自動的讀書,即嗜好的讀書,請教別人是大抵無用,只好先行泛覽,然後決擇而入於自己所愛的較專的一門或幾門;但專讀書也有弊病,所以必須和實社會接觸,使所讀的書活起來。

  【注釋】

  這裡說的開一大篇書目,指胡適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梁啟超的《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和吳宓的《西洋文學入門必讀書目》等。這些書目都開列於一九二三年。

  張之洞的《書目答問》:參看本卷第195頁注[26]

  本間久雄:日本文藝理論家。曾任早稻田大學教授。《新文學概論》有章錫琛中譯本,一九二五年八月商務印書館出版。

  廚川白村(1880—1923):日本文藝理論家。曾任京都帝國大學教授。《苦悶的象徵》是他的文藝論文集。

  《蘇俄的文藝論戰》:任國楨輯譯,內收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四年間蘇聯瓦浪斯基(1884-1943)等人關於文藝問題的論文四篇。

  這個比喻見於印度何種書籍,未詳。一八八八年(清光緒十四年)張赤山譯的伊索寓言《海國妙喻·喪驢》中也有同樣內容的故事。

  進研究室:「五四」以後,胡適提出「進研究室」、「整理國故」的主張,企圖誘使青年脫離現實鬥爭。一九二四年間,魯迅曾多次寫文章批駁過,參看《墳·未有天才之前》等文。

  培那特蕭:即蕭伯納。他關於「讀書者」、「思索者」、「觀察者」的議論見於何種著作,未詳。(按英國學者嘉勒爾說過類似的話,見魯迅譯日本鶴見襱輔《思想·山水·人物》中的《說旅行》。)

  勖本華爾:即叔本華。「腦子裡給別人跑馬」,可能指他的《讀書和書籍》中的這段話:「我們讀著的時候,別人卻替我們想。我們不過反復了這人的心的過程。……讀書時,我們的腦已非自己的活動地。這是別人的思想的戰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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