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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醜北征淚墨


  遊子無家,朔南馳逐。值茲離亂,彌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愴今昔。耳目所接,輒志簡篇,零句斷章,積焉成帙。重加厘削,定為一卷,不書時日,酬應雜務,百無二三。顏曰北征淚墨,以示不從日記例也。辛醜初夏,惜霜識于海上李廬。

  光緒二十七年春正月,擬赴豫省仲兄,將啟行矣。填《南浦月》一闋海上留別詞云:「楊柳無情,絲絲化作愁千縷。惺松如許,縈起心頭緒。誰道銷魂,盡是無憑據。離亭外,一帆風雨,只有人歸去。」

  越數日啟行,風平浪靜,欣慰殊甚。落日照海,白浪翻銀,精采眩目。群鳥翻翼,回翔水面。附海諸島,若隱若現。是夜夢至家,見老母室人作對泣狀,似不勝離別之感者。餘亦潸然涕下,比醒時淚痕已濕枕矣。

  途經大沽口,沿岸殘壘敗灶,不堪極目。《夜泊塘沽》詩云:「杜宇聲聲歸去好,天涯何處無芳草。春來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新鬼故鬼鳴喧嘩,野火磷磷樹影遮。月似解人離別苦,清光減作一鉤斜。」

  晨起登岸,行李冗贅,至則第一次火車已開往矣。欲尋客邸暫駐行蹤,而兵燹之後,舊時旅館率皆頹壞。有新築草舍三間,無門窗床幾,人皆席地坐。杯茶盂饌,都歎闕如。強忍饑渴,兀坐長喟。至日暮始乘火車赴天津。路途所經,廬舍大半燒毀。抵津城,而城牆已拆去,十無二三矣。僑寄城東姚氏廬,逢舊日諸友人,晉接之餘,忽忽然如隔世。唐句云: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其此境乎。到津次夜,大風怒吼,金鐵皆鳴,愁不成寐。詩云:「世界魚龍混,天心何不平?豈因時事感,偏作怒號聲。燭盡難尋夢,春寒況五更。馬嘶殘月墜,笳鼓萬軍營。」

  居津數日,擬赴豫中。聞土寇蜂起,虎踞海隅,屢傷洋兵,行人惴惴,餘自是無赴豫之志矣。小住二旬,仍歸棹海上。

  天津北城舊地,拆毀甫畢,塵積數寸,風沙漫天,而曠闊逾恒,行道者便之。

  晤日本上岡君,名岩太,字白電,別號九十九洋生。赤十字社中人,今在病院。筆談竟夕,極為契合。蒙勉以盡忠報國等語,感愧殊甚。因成七絕一章以當詩云:「杜宇啼殘故國愁,虛名遑敢望千秋。男兒若論收場好,不是將軍也斷頭。」越日又偕趙幼梅師、大野舍吉君、王君曜忱及上岡君,合拍一照於育嬰堂。蓋趙師近日執事于其間也。

  居津時,日過育嬰堂,訪趙幼梅師,談日本人求趙師書者甚多。見予略解分佈,亦爭以縑素囑寫,頗有應接不暇之勢。追憶其姓名可記者曰神鶴吉、曰大野舍吉、曰大橋富藏、曰並上信夫、曰上岡岩太、曰塚崎飯五郎、曰稻垣幾松。就中大橋君有書名,予乞得數幅,又丐趙師轉求千鬱治書一聯,以千葉君尤負盛名也。海外墨緣于斯為盛。

  北方當仲春天氣,猶凝陰積寒,撫事感時,增人煩惱。旅館無俚,讀李後主浪淘沙詞「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句,為之悵然。久之既而風雪交加,嚴寒砭骨,身著重裘,猶起栗也。

  《津門清明》詩云:「一杯濁酒過清明,觴斷樽前百感生。辜負江南好風景,杏花時節在邊城。」

  世人每好作感時詩文,餘雅不喜此事,曾有詩以示津中同人。詩云:「千秋功罪公評在,我本紅羊劫外身。自分聰明原有限,羞從事後論旁人。」

  北地多狂風,今歲益甚。某日夕,有黃雲自西北來,忽焉狂風怒號,飛沙迷目。彼蒼蒼者其亦有所感乎!

  二月杪,整裝南下。第一夜宿塘沽旅館,長夜漫漫,孤燈如豆。填《西江月》一闋詞云:「殘漏驚人夢裡,孤燈對景成雙。前塵渺渺幾思量,只道人歸是謊。誰說春宵苦短,算來竟比年長。海風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漲?」

  越日,日夕登輪詩云:「感慨滄桑變,天邊極目時。晚帆輕似箭,落日大如箕。風卷旌旗走,野平車馬馳。河山悲故國,不禁淚雙垂。」

  開輪後,入夜管弦嘈雜,突驚幽夢,倚枕靜聽,音節斐靡,渢渢動人。昔人詩云:「我已三更鴛夢醒,猶聞簾外有笙歌。」不圖於今日得之。

  舟泊燕台,山勢環拱,帆檣雲集,海水瑩然,作深碧色,往來漁舟,清可見底。登高眺遠,幽懷頓開。詩云:

  澄澄一水碧琉璃,長鳴海鳥如兒啼。晨日掩山白無色,□□□□青天低。午後偕友登燕台岸小憩,歸來已日暮□□□開輪。

  午餐後,同人又各奏樂器,笙琴笛管,無美不□,迭奏未已,繼以清歌,愁人當此雖可差解寂寥。然河滿一聲奈何空喚,適足增我迴腸盪氣耳。枕上口占一絕云:「子夜新聲碧玉環,可憐腸斷念家山。勸君莫把愁顏破,西望長安人未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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