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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忘


  是愛迪生吧?他一手持蛋,一手持表,準備把蛋下鍋煮五分鐘,但是他心裡想的是一樁發明,竟把表投在鍋裡,兩眼釘著那個蛋。

  是牛頓吧?專心做一項實驗,忘了吃擺在桌上的一餐飯。有人故意戲弄他,把那一盤菜肴換為一盤吃剩的骨頭。他餓極了,走過去吃,看到盤裡的骨頭歎口氣說:「我真胡塗,我已經吃過了。」

  這兩件事其實都不能算是健忘,都是因為心有所旁鶩,心不在焉而已。廢寢忘餐的事例,古今中外盡多的是。真正患健忘症的,多半是上了年紀的人。小小的腦殼,裡面能裝進多少東西?從五、六歲記事的時候起,腦子裡就開始儲藏這花花世界的種種印象,牙牙學語之後,不久又「念、背、打」,打進去無數的詩云、子曰,說不定還要硬塞進去一套ABCD,腦海已經填得差不多,大量的什麼三角兒、理化、中外史地之類又猛灌而入,一直到了成年,腦子還是不得輕閒,做事上班、養家糊口,無窮無盡的茸闒事由需要記掛,腦子裡擠得密不通風,天長日久,老態薦臻,腦子裡怎能不生銹發黴而記憶開始模糊?

  人老了,常易忘記人的姓名。大概誰都有過這樣的經驗:驀的途遇半生不熟的一個人,握手言歡老半天,就是想不起他的姓名,也不好意思問他尊姓大名,這情形好尷尬,也許事後于無意中他的姓名猛然間湧現出來,若不及時記載下來,恐怕隨後又忘到九霄雲外。人在尚未飲忘川之水的時候,腦子裡就已開始了清倉的活動。范成大詩:「僚舊姓名多健忘,家人長短總佯聾。」僚舊那麼多,有幾個能令人長相憶?即使記得他的相貌特徵,他的姓名也早已模糊了,倒是他的綽號有時可能還記得。

  不過也有些事是終身難忘的,白居易所謂「老來多健忘,惟不忘相思。」當然相思的對象可能因人而異。大概初戀的滋味是永遠難忘的,兩團愛湊在一起,迸然爆出了火花,那一段驚心動魄的感受,任何人都會珍藏在他和她的記憶裡,忘不了,忘不了。「春風得意馬蹄急」的得意事,不容易忘懷,而且惟恐大家不知道。沮喪、窩囊、羞恥、失敗的不如意事也不容易忘,只是捂捂蓋蓋的不願意一再的抖露出來。

  忘不一定是壞事。能主動的徹底的忘,需要上乘的功夫才辦得到。孔子家語:「哀公問於孔子曰:『寡人聞忘之甚者,徙而忘其妻,有諸?』孔子曰:『此猶未甚者也,甚者乃忘其身』。」徙而忘其妻,不足為訓,但是忘其身則頗有道行。人之大患在於有身,能忘其身即是到了忘我的境界。常聽人說,忘恩負義乃是最令人難堪的事之一。莎士比亞有這樣的插曲——

  吹,吹,冬天的風,
  你不似人間的忘恩負義
  那樣的傷天害理;
  你的牙不是那樣的尖,
  因為你本是沒有形跡,
  雖然你的呼吸甚厲……
  凍,凍,嚴酷的天,
  你不似人間的負義忘恩
  那般的深刻傷人;
  雖然你能改變水性,
  你的尖刺卻不夠凶,
  像那不念舊交的人……

  其實施恩示義的一方,若是根本忘懷其事,不在心裡留下任何痕跡,則對方根本也就像是無恩可忘無義可負了。所以崔璦座右銘有「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之語。瑪克斯·奧瑞利阿斯說:「我們遇到忘恩負義的人不要驚訝,因為這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一種人」。這種見怪不怪的說法,雖然灑脫,仍嫌執著,不是最上乘義。《列子·周穆王篇》有一段較為透徹的見解:

  宋陽裡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亡;

  在途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闔家苦之。巫醫皆束手無策。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以所蓄資財之半求其治療之方。儒生曰:「此非祈禱藥石所能治。吾試化導其心情,改變其思慮,或可愈乎?」於是試露之,而求衣;饑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除也,然吾之之方秘密傳授,不以告人。試屏左右,我一人與病者同室為之施術七日。」

  從之。不知其所用何術,而多年之疾一旦盡除。華子既悟,乃大怒,處罰妻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止之,問其故。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

  吾恐將來之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複得乎?」子貢聞而怪之。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也。」

  人而健忘,自有諸多不便處。有人曾打電話給朋友,詢問自己家裡的電話號碼。也有人外出餐敘,餐畢回家而忘了自家的住址,在街頭徘徊四顧,幸而遇到仁人君子送他回去。更嚴重的是有人忘記自己是誰,自己的姓名,住址一概不知,真所謂物我兩忘,結果只好被人送進警局招領。像華子所嚮往的那種「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的境界,我們若能偶然體驗一下,未嘗不可,若是長久的那樣精進而不退轉,則與植物無大差異,給人帶來的煩擾未免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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