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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孫的字典


  約翰孫的英文字典刊於一七五五年,除了在規模較大的圖書館裡現在很少人有機會看見這部字典的原貌,但是這部字典有其不可磨滅的位置。我幼時在教科書裡讀到約翰孫致柴斯菲德伯爵書,即心儀其人,後來讀了馬考萊的約翰孫傳,得知其生平梗概,益發對他嚮往。近年來我與字典編纂的工作結了不解緣,深知其中甘苦,對於約翰孫的字典遂有較為深入的瞭解。我從書架上取下這部一七五五年出版的字典的複製版,展開來看,原書面貌絲毫不爽,紙是黃的,墨色是暗淡的,字型是粗陋的,古色古香,但是我面對著二百多年前的外國的這位前賢的力作,不勝敬服,感慨萬千。

  約翰孫這個人,很不平凡。他的一隻眼差不多瞎了,另一隻患極度近視。臉上有疤,皮膚患有瘰鬁。雖然經過女王觸摩亦未治癒。時常口中念念有詞,自言自語,有時用舌端舐著口腔上膛突然向後一抽,發出母雞似的咯咯聲,有時用舌端突然向外一吐作嘟嘟聲,有時和人爭論之後仰天吐一口大氣如鯨魚噴水。走路先抬左腳或右腳都有一定,走到門口一共多少步也有一定,如果錯了需要回轉重新走過。他頭向右歪斜,身驅前後搖動,手掌不斷的搓著膝頭,他聲若洪鐘,他衣裳襤褸,他鞋底上盡是污泥,他吃起東西來狼吞虎嚥,油漬可以濺到旁邊客人身上。與貴婦同席,可以忽然蹲伏到桌底下偷偷的剝落一隻女人鞋。他的體格強健,膀大腰圓,有人說他應該以「腳行」為業,他在劇院發現他的座位被人佔據而勃然大怒時把那個人連人帶椅一起擲到樓下去!約翰孫就是這樣的一個怪人。可是他為人正直,心地忠厚,自奉甚儉,而家裡養著一大堆閒人。他的妻比他大廿歲,肥頭大耳,而伉儷情感甚篤。他讀書涉獵很廣,對於希臘羅馬的古典文學作品寢饋尤深,談話時口若懸河,為文亦氣勢磅礴。文學家以作品行世,克享大名歷久弗衰,唯約翰孫異於是。他是以他的特立獨行的人格彪炳千古,並不靠任何一部著作。在十八世紀下一半,他真的是稱得起「文壇盟主」。一七六四年間成立的「文學社」,那是歷史上罕有的風雲際會的結合,一共九個人,每星期在酒店中聚餐一次,晚七時起,夜深始散,其中包括演員加立克,畫家瑞諾茲,詩人小說家高爾斯密,戲劇家謝立敦,政治家柏爾克,和他的傳記作家包斯威爾,而約翰孫實為其中之靈魂。他的一生行誼,他的作品所表現出來的道德的嚴肅性,使得他成為一個令人敬愛的不朽的人物。他最初成名的作品便是他的字典。我們現在談談他的字典,仍然是頗有興會的事。

  文人自古與窮結不解緣。約翰孫一生潦倒,一起始即淪為文丐。字典是幾個出版家提議約請他編的,創議的是書賈道茲雷。在那個時代以一個人的力量編一部字典,是太不容易的事。原計劃是以三年為期,事實上是七年才得竣事。包斯威爾記載有一位亞當士博士自始就懷疑他能在三年之內完成,他提出疑問說:「先生,你三年怎能完成呢?」約翰孫說:「我毫無疑問三年可以完成。」「但是法蘭西學院有四十位院士,他們合編一部字典用掉四十年的功夫。」約翰孫的回答是:「先生,確是如此。比例是如此的。讓我來計算一下:四十乘四十,是一千六百,正是一個英國人對一個法國人的比例。」約翰孫是何等的自負!事實上編字典是他的煮字療饑的手段。約翰孫在廿六歲時結婚,生活一直狼狽,他希望能從這部字典上得到經濟上的幫助。編工具書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好人不願意作,壞人作不好。約翰孫若非不得已,不會接受這樣的工作。他的字典於一七五五年四月十五日出版,他的老妻于三年前逝世,他認為最大的悲哀之一便是他的老妻貧苦多年未及親見字典出版分享他的榮譽。書賈給他的報酬是一千五百基尼,合一千五百七十五鎊,雇用助手抄寫費用均須從這筆款項支出,約翰孫的三年期間估計錯誤,拖延到七年之久,其間陸續動用稿酬貼補家用,到了字典出版之時實際已多支了一百餘鎊之數,翌年且有兩度因債被捕系獄,字典給他的經濟幫助究有多大可想而知。這真是文人的可憐的遭遇。

  約翰孫的字典不是英文的第一部字典,但是在規模上、在分量上、在實質上不愧為第一部重要的字典。最早的英文字典當推一六二三年考克拉姆的字典,雖然在一六二三年以前不是沒有性質近於字典的辭書。約翰孫的字典裡收的單字大多數是采自前人的字典,但其餘的部分都是他自己從各項書籍裡檢出來的。他的書架上約有上千種的書,供他檢尋單字。他要從各個作家的書裡找出每個字的重要用法的例句。他主要的參考了三本字典:

  (一)倍來的英文字典 一七二一年本
  (二)安斯渥茲的拉丁字典 一七三六年本
  (三)菲利浦斯的英文字典 一六五八年本

  他所參考的書籍,從而摘取例句的書籍,都是復辟時代(一六六〇年)以前的作品。他用黑鉛筆在借來的字典上及其他書籍上畫了記號,然後由繕寫員謄錄。謄錄時在每個單字下面預留空白,由約翰孫填寫定義。他共雇用了六名繕寫人,其中五人是蘇格蘭人,都是窮寒之士,後來得約翰孫之恩惠不少。

  這部字典的正式標題是:「英文字典:所收單字均溯及字源,並從優秀作家採取不同意義之例句。卷首弁以英國文字史及英文文法各一文。」從這標題亦可推測出這部字典的性質。共二冊,對折本,定價九十先令,於一七五五年四月十五日在倫敦出版。英國博物院現藏有三部。以後重版多次,第四版(一七七三年)曾經修正,第八版(一七九九年四開本二冊)及第九版(一八〇五年八開本四冊)亦有改正。但以最後的第十版為最佳,一八一〇年出版,四開本二冊。一八一八年陶德之改編本出版,內容頗有增益,較原作多出數千字。以後續有刪節本、續編本、翻譯本、改編本出現,不勝枚舉。原本字典,序占十頁,英國文字史占二十七頁,英文法占十三頁。

  這部字典在當時可以說是搜羅宏富,定義精審。以著《英國文明史》聞名的柏克爾曾讀這部字典以求多識字;詩人白朗甯也曾熟讀這部字典。讀字典是不足為訓的讀書方法,在從前或許不失為一種方法。卡賴爾在《英雄與英雄崇拜》裡說:「假如約翰孫的作品只留下一部字典,我們也可看出他是一個智力偉大而又實事求是的人。試看他的定義的清晰,內容的堅實、誠懇、透澈,及其成功的方法,這部字典便可認為是最好的一部了。」

  約翰孫的最大的短處在於字源方面,因為他不是文字學家,科學的文字學研究在十八世紀還不曾出現。據包斯威爾的記載,約翰孫的書架上有朱尼阿斯與斯金納的書,這兩個人都是十七世紀的英國學者,寫過關於字源學的書,顯然的約翰孫對於文字學的知識是不夠的。不過此外還另有一個缺點,他時常不能抑制自己的情感與偏見,在定義上露出主觀的見解,有時且流於滑稽諷刺。例如:

  燕麥——在英國通常用以飼喂馬的一種穀類,但在蘇格蘭供人食用。

  恩俸——對不作任何等值的服務者之酬金。在英格蘭通常認為是對國家雇員之背叛國家者所給付之薪水。

  領恩俸者——一個國家的奴才,受雇支薪,以服從其主人者。

  編字典者——編寫字典的人,一個無害的文丐。

  進步黨——一個小派系的名字。

  骹骨——馬的膝蓋。

  「燕麥」的定義表示他對蘇格蘭人的厭惡,但是事實上他有好多蘇格蘭人的朋友,包括包斯威爾在內,可見約翰孫這人嘴硬心軟。關於「恩俸」兩條定義,在後來他自己也領取恩俸的時候(一七六二年),使他感到很尷尬。「編字典者」的定義含有無限酸辛。「進步黨」是他所痛恨的,所以不惜加以那樣的一條定義。「骹骨」的定義顯然是錯誤的,有一位夫人問他何以要下這樣的定義,他回答說,「無知,夫人,由於純粹的無知。」

  最後要談到約翰孫與柴斯菲德的一段關係。在約翰孫的時代,教育尚不普及,讀眾因之很少,以寫作為職業的人無法以出賣作品的方法得到充分的經濟報酬,所以保護人制度一直繼續存在。富有的貴族,是最適當的保護人,把一部份作品奉獻給他,使他得到名譽,他對作家予以經濟上的照拂,這可以說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之一種交易行為。約翰孫是一個貧窮而高傲的人,從來不曾有過保護人,他年輕的時候,他的鞋子破得露出了腳趾頭,有人悄悄的放一雙新鞋在他門前,他發現之後一腳踢開。他受不了人家的恩惠。他編這部字典,受了生意人的慫恿,把字典的「計劃書」獻給了柴斯菲德伯爵。柴斯菲德伯爵是當時政界顯要,曾出使海牙,作過愛爾蘭總督,並且是一個有才學的人,他的最著名的著作是寫給他的一個私生子的書翰集。約翰孫,像其他窮文人一樣,奔走于柴斯菲德門下,受到他的接待,並且獲得小小數目的資助,但是沒有得到熱烈的歡迎。哪一個貴族家庭願意看到他們的地毯被一隻髒腳給汙損呢?約翰孫去拜謁伯爵的時候,門人告訴他伯爵不在家。他惱了。據近代學者研究,柴斯菲德有點冤枉,他很忙,把他疏忽了是可能的,但並無意侮辱他。字典將近出版的時候,柴斯菲德從書商道茲雷得到了消息,立刻寫了兩篇文章稱讚約翰孫的勤勞,登在一七五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及十二月五日的兩期《世界報》上。可能這完全是出於善意,不料竟惹起了約翰孫的憤怒,使得約翰孫于一七五五年二月七日寫給柴斯菲德那封著名的信:

  伯爵大人閣下:

  近承世界報社長見告,介紹拙編字典之兩篇文字乃出自閣下之手筆。愚過去從無受名公巨卿垂青之經驗,今遇此殊榮,誠不知如何接受,何辭以謝也。

  憶昔在輕微鼓勵之下,初趨崇階,余與世人無異,竊為閣下之風度所傾倒,不禁沾沾自喜,自以為「世界之征服者之征服者」亦不過如是矣;舉世竟求之恩寵,餘從此可以獲得矣;但餘之趨候似不受歡迎,自尊與謙遜之心均不許我繼續造次。昔曾公開致書閣下,竭布衣之士所能有之一切伎倆以相奉承。余已盡餘之所能為;縱微屑不足道,但任何人皆不願見其奉承之遭人輕蔑也。

  閣下乎,自餘在尊府外室聽候召見,或嘗受閉門羹之滋味以來,已七年於茲矣!在此期間,餘備嘗艱苦,努力推進餘之工作,終於將近殺青,曾無一臂之助,無一言溫勉,無一笑之寵。此種遭遇非餘始料所及。因余以前從無保護人也。

  魏吉爾詩中之牧羊人終於認識愛情之真面目,發現愛情乃如山居野人一般之殘酷。

  所謂保護人者,閣下乎,豈見人溺水作生命掙扎而無動於衷,方其抵岸,乃援以手耶?今謬承關注餘之艱苦工作,設能早日來到,則余受惠不淺矣。但遲遲不來,今則餘已不復加以重視,無從享受;余已喪偶,無人分享;餘已略有聲名,不再需要。對於不曾從中受益之事不表感激,關於上天助我獨力完成之事不願世人誤為得力于保護人,此種態度似不能視為狂傲無禮也。

  餘既已進行工作至此階役,曾無任何學術聞人眷顧,則於完成工作之際如遭受更少之眷顧,假使其為可能,餘亦將不覺失望;因餘已自大夢初醒,不復懷有希望,如

  往昔之懷抱滿腔熱望,自命為

  閣下之最低微最忠順之門下士

  約翰孫

  這一篇文情並茂的文字一直被後人視為近代文人的「獨立宣言」。因為這是最富有戲劇性的對於保護人制度的反抗。此後保護人制度即逐漸被社會的廣大讀眾所代替。作家不必再看保護人的顏色,但是要看讀者大眾的顏色!這一封著名的信直到一七九〇年包斯威爾才把它正式發表,售價半基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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