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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遊雜感


  (一)

  我由北京動身的那天正是清明節,天並沒有落雨,只是陰雲密布,呈出一種黯淡的神情,然而行人已經覺得欲斷魂了。我在未走之先,恨不得插翅南翔,到江南調換調換空氣;但是在火車蠕動的時候,我心裡又忽自囁嚅不安起來,覺得那座輝煌龐大的前門城樓似乎很令人惜別的樣子。不知有多少人詛咒過北京城了,嫌它灰塵大。在灰塵中生活了二十幾年的我,卻在暫離北京的時候感到戀戀不捨的情意!我想跳下車來,還是吃一個期的灰塵罷,還是和同在灰塵中過活的伴侶們優遊罷……但是火車風馳電掣地去了。這一來不大打緊,路上可真斷魂了。

  斷了一次魂以後,我向窗外一望,盡是些壘壘的土饅頭似的荒塚;當然,我們這些條活屍,早晚也是饅頭餡!我想我們將來每人頭上頂著一個土饅頭,天長日久,中國的土地怕要完全是一堆一堆的只許長草不許種糧的墳頭了。經濟問題倒還在其次,太不美觀實在是令人看了難受。我們應該以後宣傳,大家「曲辮子」以後不要在田地裡築起土饅頭。

  和我同一間車房的四位旅客,個性都很發達。A是一個小官僚,上了車就買了一份老《申報》和一份《順天時報》。B、C、D,三位似乎都是一間門面的雜貨店的夥計。B大概有櫃檯先生的資格,因為車開以後他從一個手巾包裡抽出一本《小倉山房尺牘》來看。C有一種不大好的態度,他喜歡脫了鞋抱膝而坐。D是宰予之流,車開不久他就張著嘴睡著了;睡醒以後,從褲帶上摘下一個琵琶形的煙口袋,一根尺餘長的旱煙杆。這三位都不知道地板上是不該吐痰的,同時又不「強不知以為知」的,於是開始大吐其痰。我從他們的吐痰,發現了一個中國人特備的國粹,「調和性」。一旦痰公然落到地板上以後,痰的主人似乎直覺地感到一些不得勁兒,於是把鞋底子放在痰上擦了幾下。鞋底擦痰的結果,便是地板上發現一塊平勻的濕痕。(痰是看不見了,反對地板上吐痰的人也無話可說了,此之謂調和。)

  從北京到濟南,我就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著,我並沒有什麼不滿,因為我知道這叫作「民眾化」!

  (二)

  車過了濟南,酣睡了一夜。火車的單調的聲音,使人不能不睡。我想詩的音節的功效也是一樣的,例如Speuseianstanza,前八節是一樣的長短節奏,足以使人入神,若再這樣單調下去,讀者就要睡了,於是從第×行便改了節奏,增加一個音。火車是永遠的單調,並且是不合音樂的單調。但是未來派的音樂家都是極端讚美一切機輪軋軋的聲音呢。

  一覺醒來,大概是安徽界了罷,但見一片綠色,耀人眼簾,比起山東界內的一片荒漠,寸草不生的情形,真是大不相同了。我前年過此地的時候,正是鬧水災,現在水幹了,全是良田。北方農人真是寒苦,不要說他們的收穫不及南方的農家的豐富,即是荒涼的環境,也夠人難受了。但是由寧至滬一帶,又比江北好多了,盡是一片一片的油菜花,陽光照上去,像黃琉璃似的,水牛也在稻田裡面工作著,山清水秀,有說不出的一股鬯和的神情。似泰山一帶的山陵,雄險峻危,在江南是看不到了。「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想近水的人真是智,不說別的,單說在上海從四馬路到馬霍路黃包車夫就敲我二角錢!

  (三)

  我在上海會到的朋友,有郁達夫、郭沫若、成仿吾。除了達夫以外,都是沒會過面的文字交,其實看過《女神》《三葉集》的人不能說是不認識沫若了。沫若和仿吾住在一處,我和達夫到他們家的時候,他們正在吃午飯。飯後我們便縱談一切,最初談的是國內翻譯界的情形。仿吾正在做一篇論文,校正張東蓀譯的《物質與回憶》。我從沒有想到張東蓀的譯本居然會有令人驚異的大錯。

  上海受西方化的程度,在國內要首屈一指了。就我的觀察所及,洋服可以說是遍處皆是,並且穿得都很修潔可觀。真糟,什麼阿貓阿狗都穿起洋裝來了!我希望我們中國也產出幾個甘地,實行提倡國粹,別令侵入的文化把我們固有的民族性打得片甲不留。我在上海大概可以算是鄉下人了,只看我在跨渡馬路時左右張望的神氣就可以證實,我很心危,在上海充鄉下人還不要緊,在紐約芝加哥被目為老戇,豈不失了國家體面?不過我終於是甘心做一個上海的鄉下人,紐約的老戇。

  除了洋裝以外,在上海最普遍的是幾句半通的英語。我很懷疑,我們的國語是否真那樣的不敷用,非帶引用英語不可。在清華的時候,我覺得我們時常中英合璧地說話是不大好的,哪裡曉得,清華學生在北京固是洋氣很足,到了上海和上海的學生比比,那一股洋氣沖天的神情,簡直不是我們所能望其項背了。

  (四)

  嘉善是滬杭間的一個小城。我到站後就乘小轎車進城,因為轎子是我的舅父雇好了的。我坐在轎子上倒也覺得新奇有趣。轎夫哼哈相應,汗流浹背,我當然覺得這是很不公道的舉動,為什麼我坐在轎上享福呢。但是我偶然左右一望,看著黃金色的油菜色,早把轎夫忘了。達夫曾說:「我們只能做Bougeoisie的文學,『人力車夫式』的血淚文學是做不來的。」我正有同感。

  嘉善最令我不能忘的兩件事:便桶溺缸狼藉滿街,刷馬桶淘米洗菜在同一條小河裡舉行。這倒真是絲毫未受西方化的特徵。兩條街道,雖然窄小簡陋,但是我走到街上心裡卻很泰然自若,因為我知道我身後沒有汽車電車等殺人的利器追逐我。小小的商店,疏疏的住房,雖然是很像中古時期的遺型,在現代未免是太無進步,而我的確看到,住在這裡的人,精神上很舒服,「樂在其中矣」。

  這裡有一個醫院,一個小學校,一個電燈廠,還有一營的軍隊。鴉片煙幾乎是家常便飯,吹者不知凡幾。生活程度很低,十幾間房子租起來不過五塊錢。我想大城市生活真是非人的生活,除了用盡心力去應付經濟壓迫以外,我們就沒有工夫做別的事了。並且在大城市裡,物質供給太便利,精神上感到不安寧的苦痛。所以我在嘉善雖然只住了一天,雖然感受了一天物質供給不便利的情形,但是我在精神上比在上海時滿意多了。

  (五)

  我到南京,會到胡夢華和一位玫瑰社的張女士,前者是我的文字交,後者是同學某君介紹的,他們都是在東南大學。我到南京的時候是下午,那天天氣還好,略微有些雲霧的樣子。夢華領我出了寄宿舍,和一個車夫說:「雞鳴寺!怎麼,你去不去?」車夫遲疑了一下,笑著說:「去!」我心裡兀自奇怪,我想車夫為什麼笑呢?原來雞鳴寺近在咫尺,我們坐上車兩三分鐘就到了,這不怪車夫笑我們,我們下了車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夢華說:「我恐怕你疲倦了……」

  雞鳴寺裡有一間豁蒙樓,設有茶座,我們沿著窗邊坐下了。這裡有許多東大的學生,一面品茶,一面看書,似乎是非常的瀟灑快意。據說這個地方是東大學生俱樂部的所在。推窗北眺,只見後湖的一片晶波閃爍,草木蔥茂。石城古跡,就在寺東。

  北極閣在寺西,雨漬塵封,斑駁不堪了,登閣遠矚,全城在望。

  南京的名勝真多,可惜我的時間太短促了。第二天上午我們遊秦淮河,下午我便北返了。秦淮河的大名真可說是如雷貫耳,至少看過《儒林外史》的人應該知道。我想像中的秦淮河實在要比事實的還要好幾倍,不過到了秦淮河以後,卻也心滿意足了。秦淮河也不過是和西直門高梁橋的河水差不多,但是神氣不同。秦淮河裡船也不過是和萬牲園松風水月處的船差不多,但是風味大異。我不禁想起從前鼓樂喧天燈火達旦的景象,多少的王孫公子在這裡沉淪迷蕩!其實這裡風景並不見佳,不過在城裡有這樣一條河,月下蕩舟卻也是樂事。我在北京只在馬路上吃灰塵,突然到河裡蕩漾起來,自然覺得格外有趣。

  東南大學確是有聲有色的學校,當然它的設備是遠不及清華,它的圖書館還不及我們的舊禮堂;但是這裡的學生沒有上海學生的浮華氣,沒有北京學生的官僚氣,很似清華學生之活潑朴質。清華同學在這裡充教職的共十七人,所以前些天我們前校長周寄梅到這裡演說,郭校長說出這樣一句介紹詞:「周先生是我們東南大學的太老師。」實在,東大和清華真是可以立在兄弟行的。這裡的教授很能得學生的敬仰,這是勝過清華的地方。我會到的教授,只是清華老同學吳宓。我到吳先生班上聽了一小時,他在講法國文學,滔滔不斷,娓娓動聽,如走珠,如數家珍。我想一個學校若不羅致幾個人才做教授,結果必是一個大失敗。我覺得清華應該特別注意此點。夢華告訴我,他們正在要求學校把張鑫海也請去,但因經濟關係不知能成功否。下午夢華送我渡江,我便一直地北上了。我很感激夢華和張女士,蒙他們殷勤的招待,並且令夢華睡了一夜的地板。

  (六)

  我南下的時候,心裡多少還有幾分高興,歸途可就真無聊了。南遊雖未盡興,到了現在總算到了期限,不能不北返了。在這百無聊賴的火車生活裡怎麼消遣?打開書本,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躺在床上,睡也睡不著。可怕的寂寥啊!沒有法子,我只有去光顧飯車了。

  一天一夜的火車,真是可怕。我想利用這些時間去沉思罷,但是轆轆的車聲吵得令人焦急。在這無聊的時候,我也只有做無聊的事了。我把衣袋裡的小本子拿出來,用筆寫著:——「我是北京清華學校的某某,家住北京……胡同,電話……號,Incase of accident, please notify my family!」事後看起來,頗可笑。車到泊頭,我便朗吟著:

  ——列車鬥的寂然,
  到哪一站了,
  我起來看看。
  路燈上寫著「泊頭」,
  我知道到的是泊頭。

  無聊的詩在無聊的時候吟,更是無聊之極了。唉,不要再吟了,又要想起那「賬簿式」的詩集了!

  我在德州買了一筐梨,但是帶到北京,一半爛了。

  我很想在車上作幾首詩,在詩尾注上「作於津浦道上」,但是我只好比人獨步,我實在辦不了。同車房裡有一位鎮江的婦人,隨身帶了十幾瓶醋,那股氣味真不得了,恐怕作出詩也要帶點秀才氣味呢。

  在夜裡十點半鐘,我平安地到了北京,行李衣服四肢頭顱完好如初,毫無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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