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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幽默


  幽默是humor的音譯,譯得好,音義兼顧,相當傳神,據說是林語堂先生的手筆。不過「幽默」二字,也是我們古文學中的現成語。《楚辭·九章·懷沙》:「眴兮杳杳,孔靜幽默。」幽默是形容山高谷深荒涼幽靜的意思,幽是深,默是靜。我們現在所要談的幽默,正是意義深遠耐人尋味的一種氣質,與成語「幽默」二字所代表的意思似乎頗為接近。現在大家提起幽默,立刻想起原來「幽默」二字的意思了。

  「幽默」一語所代表的那種氣質,在西方有其特定的意義與歷史。據古代生理學,人體有四種液體:血液、黏液、黃疸液、黑膽液。這些液體名為幽默(humors),與四元素有密切關聯。血似空氣,濕熱;黃疸液似火,幹熱;黏液似水,濕冷;黑膽液似土,乾冷。某些元素在某一種液體中特別旺盛,或幾種液體之間失去平衡,則人生病。液體蒸發成氣,上升至腦,於是人之體格上的、心理上的、道德上的特點于以形成,是之謂他的脾氣性格,或徑名之曰他的幽默。完好的性格是沒有一種幽默主宰他。樂天派的人是血氣旺,善良愉快而多情。膽氣粗的人易怒,焦急,頑梗,記仇。黏性的人遲鈍,面色蒼白,怯懦。憂鬱的人貪吃,畏縮,多愁善感。幽默之反常狀態能進一步導致誇張的特點。在英國伊莉莎白時代,「幽默」一詞成了人的「性格」(disposition)的代名詞,繼而成了「情緒」(mood)的代名詞。到了一六〇〇年代,常以幽默作為人物分類的準繩。從十八世紀初起,英語中的幽默一語專用于語文中之足以引人發笑的一類。幽默作家常是別具隻眼,能看出人類行為之荒謬、矛盾、滑稽、虛偽、可哂之處,從而以犀利簡捷之方式一語點破。幽默與警語(wit)不同,前者出之以同情委婉之態度,後者出之以尖銳諷刺之態度,而二者又常不可分辨。例如莎士比亞創造的人物之中,孚斯塔夫滑稽突梯,妙語如珠,便是混合了幽默與警語之最好的榜樣之一。

  「幽默」一詞雖然是英譯,可是任何民族都自有其幽默。常聽人說我們中國人缺乏幽默感。在以儒家思想為正統的社會裡,幽默可能是不被鼓勵的,但是我們看《詩經·衛風·淇奧》,「善戲謔兮,不為虐兮」,謔而不虐仍不失為美德。東方朔、淳於髡,都是滑稽之雄。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為立滑稽列傳。較之西方文學,我們文學中的幽默成分並不晚出,也並未被輕視。宋元明理學大盛,教人正心誠意居敬窮理,好像容不得幽默存在,但是文學作家,尤其是戲劇與小說的作者,在編寫行文之際從來沒有捨棄幽默的成分。幾乎沒有一部小說沒有令人絕倒的人物,幾乎沒有一齣戲沒有小丑插科打諢。至於明末流行的笑話書之類,如馮夢龍《笑府序》所謂「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與若皆在其中供話柄,不話不成人,不笑不成話,不笑不話不成世界」,直把笑話與經書子史相提並論,更不必說了。我們中國人不一定比別國人缺乏幽默感,不過表現的方式或不同罷了。

  我們的國語只有四百二十個音綴,而語詞不下四千(高本漢這樣說)。這就是說,同音異義的字太多,然而這正大量提供了文字遊戲的機會。例如詩詞裡「晴」「情」二字相關,俗話中生熟的「生」與生育的「生」二字相關,都可以成為文字遊戲。能說這是幽默麼?在英國文學裡,相關語(pun)太多了,在十六世紀時還成了一種時尚,為雅俗所共賞。文字遊戲不是上乘的幽默,靈機觸動,偶一為之,尚無不可,濫用就惹人厭。幽默的精義在於其中所含的道理,而不在於舞文弄墨博人一粲。

  所以善幽默者,所謂幽默作家(humorists),其人必定博學多識,而又悲天憫人,洞悉人情世故,自然的談唾珠璣,令人解頤。英小說家薩克萊於一八五一年作一連串演講——《英國十八世紀幽默作家》,刊於一八五三年,曆述綏夫特、斯特恩等的思想文字,著重點皆在於其整個的人格,而不在於其支離瑣碎的妙語警句。幽默引人笑,引人笑者並不一定就是幽默。人的幽默感是天賦的,多寡不等,不可強求。

  王爾德游美,海關人員問他有沒有應該申報納稅的東西,他說:「沒有什麼可申報的,除了我的天才之外。」這回答很幽默也很自傲。他可以這樣說,因為他確是有他一分的天才,別人不便模仿他。我們欣賞他這句話,不是欣賞他的恃才傲物,是欣賞他諷刺了世人重財物而輕才智的陋俗的眼光。我相信他事前沒有準備,一時興到,乃脫口而出,語妙天下,譏嘲與諷刺常常有幽默的風味,中外皆然。

  我有一次為文,引述了一段老的故事:某寺僧向人怨訴送往迎來不勝其煩,人勸之曰:「塵勞若是,何不出家?」稿成,投寄某刊物,刊物主編以為我有筆誤,改「何不出家」為「何必出家」,一字之差,點金成鐵。他沒有意會到,反語(irony)也往往是幽默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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