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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亡國史(3)


  三 法人困弱愚瞽越南之情形

  嗚呼!越南人三十年間,干戈了,又水火,水火了,又刀劍,幾番蹂躪,餘喘僅存。又豈堪法人之毒手段哉!今方日日割剝魚肉。嗚呼!越南豈不是早晚無遺種哉。今說法人之毒手段,只恐聽者猶以為言者之過也。夫法國乃強盛之國,而淩侮弱小之越南成何國體?法人為文明之人,而魚肉愚瞽之越人,成何政法?故說來恐人或不信,然我據耳目之所及,從實說出,迥非臆聞讕想,故將惡名歸於法人。若有一毫虛謊,天地亦不饒也。夫越南是有君者,今且說法人如何處置之。

  越南故君為鹹宜帝,沖齡在位,才一年,有何失德,有何罪惡,不過一文弱之主耳。法人既攻下京城,鹹宜帝於是出走,所到之處,尺地寸土,皆為祖宗父母故地。于法何干?乃法人既追執之,又遷之絕域曰南斐洲亞羅熱城,又幽之密室,又禁與外人交通,又絕越人往來音信。以一有德無過之君,羈囚異地,法人倘欲殺之則殺之已耳,而乃故留此一條命,歲取幾萬金以為供養之費(法人于南國所入之常賦,分為三款,其二款全歸法人,越人不得干預,其一款為收養越國君臣之帑,每歲就此一款中,另摘出三萬金,奉歸法人,名曰供養越南王之金)。其實供養與否,越人如何得知。法人只借那三萬金,留那一條生不堪生,死不得死的性命,殘殘毒毒至此。法人即白取那三萬金,越人莫敢誰何;法人要取之有名,好成個假仁義的。這是法人之狡險處。

  越南現在之君,喚做成泰君,法人但留的內殿,與他居住,存的皇帝名義,與他稱呼。法人卻以法兵環守殿門,一出一入,由法兵看管,國君出都門一步,須奉法人號令,國中一切政令詔旨,皆先稟白法人,得法人一諾,乃敢施行,或法人自傳出意旨。其越人為奴隸者,行五拜三叩首禮(越人見君禮),唯唯遵辦,而那皇帝卻兩手拱拱點一點,更不得開口問一聲這是何事。如此為國君,法人便廢棄他,使法人自公然書個大法大越兩國皇帝,誰敢問他?豈不更乾淨了。法人故留此土居木坐的虛位,凡所為種種惡虐,必布之于國中,聞之於外國,曰:這是汝越南君臣所願為。曰:這是汝越南君臣所順受的。法人想道,越南人是無耳目的,外國人是無公論的,只那一條計,法人謂可瞞過了。這敢明明白白愚惑越南,這敢明明白白欺弄外國,果然越南被他愚惑了,果然大國被他欺弄了,無哪個問他罪惡者,這豈不是法人之狡險處。

  法人以「保護」二字,欺五洲強國,一國有利,各國均沾,這是公約中所有。法人卻遮遮掩掩過,謂越南君在此,法人但保護客人,何利於越南,強賓不壓主,想各強國信法人此說,為法人遮掩過。三十年來,無一強國商船到越南者,無一強國向越南開商館領事者。我謂各強國,必不為法所欺,此或有故,我未解得耳。法人因此緣故,繩縛束勒他王族極緊,每一月,兩三次檢王族譜宗人名,照名點面,有欠名的,法人必窮追。四面羅捕,嚴刑治罪,豈不是怕法人秘密情走泄麼!法人近來,絕王族的口食,王族人如何生活,卻無一人出外控訴,皆以此耳。越南國是有臣的,看法人如何處置越南之臣,請我同人聽者。

  越南國破君亡,這般可痛可恨,那時越南臣子,受國王水土的恩澤,如何偷忍得過?若使越南人個個都俯首帖耳,甘心事法的,竟成何世界?越南人勢力固萬萬不及法的,與法爭命,猶如三歲兒童,去與拔生牛角的孟賁,一場決鬥如何不敗。那越南人敗了,有不肯屈服的,有十分憤恨,憤極自死的,有投首求免罪的。不肯屈服的,如潘廷逢、範纘一般人。法人倘容他逃遁山谷,他固與草木俱朽,于法何傷?法人卻極力下毒手,縻他妻眷,連累他鄉族,掘發他墳墓。他不肯屈服,到底是他分事當然,法人罪其生者,梟不憐病(是越人俗語),怎敢怨恨他。可憐死者屍骸,而生者當得何罪,法人竟暴露碎解,懸之城門,投之水火,如此豈不痛煞!那痛憤自死的,如阮高、何文美一般人,他身既無辜自戮,他妻子既困苦無依,冤哭愁呻,天裂地坼。倘法人休手罷了,容他一滴血入地,于法何損?法人卻思快積忿,必發其屍而火之,必畫其首而梟之,彼窮鬼殘屍,何能作賊,黑黑禿禿的骷髏,受天地間僅有之苦狀,法人努兩目很視,拍手稱快快,豈不令人駭煞!彼投首求免罪的,如阮珹、潘仲謀、阮光琚一般人(此三名不被法殺,然他是二個進士,一個舉人,法人存之以誘諸出首者),他固怯怯的兒,蠢蠢的漢,大丈夫行事,豈有一經敗衄,輒低首下氣,向人乞哀。此等臭皮囊,留之可嫌,殺之不忍,但自法人而論,便是他既降服的,又何必殺。可憐那安和北門外,一輩投降人,盡將一劍揮去,殺之已矣。又禁絕他家人族人,不許認屍收葬,暴骨流血,行人為之絕跡。法人又極狡,初間一二出首,法人甘言醴賞誘他,自相牽引,陸續俱出,山中巢穴空了,便引出安和門。那時出首人,都還贈他一劍,那時諸不肯出首的烈士,定當拍案叫快,既受殺降的名,又快烈士的志,又堅思舊的心,如此無名之刑,無辜之戮,文明人胡亦為之!汝越南人,好睜開兩目一看,勿謂法人可信也。彼法人于國未定時,勸諭出首免罪文,千口萬口,汝今日視法人何如?汝尚信法人否?法人又有最凶最很的手段,又有最奸最譎的肝腸。初取越南時,他極以甘言醴賞誘越人,又以美官厚俸餌越人,他所行種種惡狀,嗾越人為之獵鷹。如阮紳、黃高啟(此二人最以拿匪得力)輩,其搏噬如意者,為越國中猴面彘腸、無義無行之惡棍,實越人平素所不齒,法人卻極尊崇之。如武允迓以一通言,至總督協辦,其他督撫名祿,督撫名芳,皆為法通言,助桀為虐者。法人種種惡蘖,先以意指授此奴輩,欲東嗾之東,欲西嗾之西,此輩奔走不遑,法人坐享其利。此輩所分肥染指,歲積月累而得之膏血,法人知其多也。即使索瑕吹垢,罰一罰,便雙手捧數十年臭囊,奉還貴國保護欽使了。全利歸法,而惡名則此輩分任之,其凶且譎,實為古今第一無二的手段。

  越南國是有民的,看法人如何處置越南民。請看一看,想我同人聽到這一段,有不拍案叫哀,擘天稱痛者,便是無耳目的,便是無心血的,便是非人種的。我敢斷斷說,無是天理,無是人道,我同人好聽去,我只怕同人掩淚抑惱也。我不忍說,然不說出,我同人如何得知,我豈不是死罪死罪!我說去,越民在國未亡時,國君取于民,有喚做庸錢,有喚做租錢,此外更無雜稅。其庸錢是身稅錢,卻只八九千,或至二三十千,乃同出一口率,一率只有三百銅錢之多,蓋照戶不照口,所以甚少,其遇有凋瘵,更行蠲免。其租錢是田土稅,有三十畝四十畝,乃出一畝稅,一畝稅有一官方斛粟之多,蓋任民開供,官不過問,所以甚輕。緣越南待民甚寬,這是嬌養姑息政體,漸成惰懶瞞飾氣習,實非富強的資格。法人得國,若稍留意興滯振敝,令民出銀出錢,為民開智興利,國民豈不甚大幸福。如何怨他?那法人卻無利民的意思,一切利權都被法人掌握,越人卻無絲毫分潤。故民財民力民膏脂,卻千端萬緒索取,朝供到夕,夕供到朝,想如此月月年年,越人一定無食可餐,無衣可著的。其目有若幹事,零零碎碎,卻不勝言,請摘舉其大者,說與我同胞聽者。

  一、為田土之稅。初,法人令民盡括田土,依數開供,無得隱瞞。隱瞞者有罰,其田土沒入官,能覺出隱瞞者有重賞。如現今陳日省,為法通言,以查出丁田,得清化按察之職,此是法人嗾犬豢鷹的左券。田土分為三等,上等田每畝稅銀一元,土亦如之,中等下等准是而殺,與民訂約,永為成例。才得一年,法人謂南人留荒田土多,宜增加稅額,使南人勤於農業。法人將行一事,必設為一巧飾仁義之說,瞞人耳目,這亦是保護越南的話頭。這田土稅如是遞年增加,下等加為中等,中等加為上等,其上等無可加,即令于田簿,倍增其數,百畝增十畝,十畝增一畝,數年之間,田土但有上等中等稅,無下等稅(丁簿亦照此例,百增十、十增一)。民村有不堪者,請法人勘度端供,法人不復究問,但准交這田土,與法農官耕墾,其稅由總裡責賠(越南例,收稅人員有稱,曰總副總裡長,合稱曰總裡),現民間出稅實田,為法農占奪者處處而有,實是無路可訴的實狀(越人修單向官乞度,曰端供,詞蓋將實情端與官,不敢瞞也)

  二、為人口之稅。法人初言民生須為國供役,古今通義。若欲終歲安業,須於身稅外,另出役錢。其人口稅銀,名曰公搜銀,每歲一壯丁出金二元二角,又役錢曰公益銀,每歲一壯丁出金八角,是為每歲一壯丁納銀三元。然其初下令時只金一元,遞年增加,至今西貢民每丁歲納五六元之多。外兩圻諸省,歲每丁三元,或初成丁,不滿三元,積歲逐增,尚未有已時也。越南有一小小事,說來可哭可笑。有某村人,照盛時丁簿太多,經兵燹後,耗其大半,法人丁例,有增無減。某村人一貧如洗,納個公搜銀、公益銀,實實不能堪的,哿矣富人,哀此煢獨,乃相聚而謀曰:窮窘至此,無天可上,無地可入;我們盡率所有人丁,向貴保護官苦叫,任他烹宰,想保護官必無盡殺我輩的理,看他如何處分。可憐他途窮計絕,作無首無尾的乞叫,他不想法人是很很毒毒的手,幾千百銀元,他如何肯放過。某村人一齊到法人庭下,蒲伏陳苦。法人謂:汝何不將汝妻兒家居田地賣去,納銀與我大法便了!某村人慌忙,未及思算,哭一聲,向對法人謂:妻兒賣了,家屋賣了,田地賣了,只有一片天在頭上,未賣得耳。法官拍案大笑曰:好好,汝一片天未賣,將那天賣與我,寫下券文,我與汝免了搜銀罷。某村人面面相覷,未知如何回答,已見法官取紙筆來,押令某村人,寫下賣天的券文。寫訖,村人寫了本村同記字樣,某某人名,押手點指訖,逐出村人,其券文,法官納之袖。村人出,都想不出法官如何處分,有憂的,有喜的,有驚懼的,俱是未解法人的意。豈知某村人歸來,未入室,一隊巡警法兵已四面圍著那村,疏疏密密,似攻城一樣,但聞彼處傳,此處呼,喧喧道:汝村人賣天與我大法,那村汝上面天,是大法有了,非汝村有了。汝村人不得去走天下的,不得曝曬天光的,若見汝向屋牆外,出頭露面的,便是敢窺我大法天的,便是侵犯我大法天的,便是死罪,我大法決不輕饒。巡警兵護天的,一連三日,那村人直是水泄不通的,真是晝不見日,夜不見月與星的。此時村人愈窮窘,乃哭哭泣泣,千般訴,萬般哀,向法官乞許贖回那村頭上一片天來。真個是妻兒賣了,家屋賣了,田地賣了,方納清這搜銀,方才討個安居的,法人方才罷手。俗諺有云:「到底無天苦,畢竟有天好。妻兒將奈何,田地未必保。我贖吾天來,那天不是老。」

  又有寓越華商為城廂旅民身稅,較本國人逾重。上等身稅,可六十元,中等半之,下等至少亦十元。以上各項公搜稅銀,法人給一紙牌,用法文法印,注明姓名年貫,為隨身信符,不許遺脫。途行者、家居者若遇密魔邪檢察(法人巡警兵為魔邪兵,偵探兵為密魔邪兵),無此紙牌,作逃搜論,即得重罰。其有官紳在家,及現為法從事者,照越南國例,無身稅銀。法人卻給一免搜銀牌,每三年一換,領牌換牌,皆納銀三年,較搜銀更重。其紙牌有青紅黃三式,黃者為免搜紙牌,紅者為受搜紙牌,青者為外籍紙牌。外籍紙牌又有一則稅例。南人游商,自居裡過別處,若忙急,未及向法官乞通行文憑,到別處時,向法官納銀元,領個外籍牌(是青牌者),以住限速遲為多少。領紙牌訖,方得投客找居住,客棧若許無紙牌者居住,巡警兵覺出,拿向法官,主客同罰,此是要分客棧之利。民間雖納公益銀,役亦不為之減,每役民,必曰許雇役錢。初時少支,頃間便變易其說,囊錢裹飯,任民自供,未嘗雇也。其譎處在狙詐奴隸,其凶處在土苴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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