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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嗣同傳


  譚君,字複生,又號壯飛,湖南瀏陽縣人。少倜儻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俠,善劍術。父繼洵,官湖北巡撫。幼喪母,為父妾所虐,備極孤孽苦,故操心危,慮患深,而德慧術智,日增長焉。弱冠從軍新疆,游巡撫劉公錦棠幕府。劉大奇其才,將薦之於朝,會劉以養親去官不果。自是十年來往于直隸、新疆、甘肅、陝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蘇、安徽、浙江、臺灣各省,察視風土,物色豪傑。然終以巡撫君拘謹,不許遠遊,未能盡其四方之志也。

  自甲午戰事後,益發憤提倡新學,首在瀏陽設一學會,集同志講求磨礪,實為湖南全省新學之起點焉。時南海先生方倡強學會於北京及上海,天下志士,走集應和之。君乃自湖南溯江下上海,游京師,將以謁先生,而先生適歸廣東,不獲見。余方在京師強學會任記纂之役,始與君相見,語以南海講學之宗旨,經世之條理,則感動大喜躍,自稱私淑弟子,自是學識更日益進。時和議初定,人人懷國恥,士氣稍振起。君則激昂慷慨,大聲疾呼。海內有志之士,睹其丰采,聞其言論,知其為非常人矣。以父命就官為候補知府,需次金陵者一年,閉戶養心讀書,冥探孔佛之精奧,會通群哲之心法,衍繹南海之宗旨,成《仁學》一書。又時時至上海與同志商量學術,討論天下事,未嘗與俗吏一相接。君常自謂:「作吏一年,無異入山。」

  時陳公寶箴為湖南巡撫,其子三立輔之,慨然以湖南開化為己任。丁酉六月,黃君遵憲適拜湖南按察使之命;八月,徐君仁鑄又來督湘學。湖南紳士□□□、□□□、□□□等蹈厲奮發,提倡桑梓,志士漸集于湘楚。陳公父子與前任學政江君標,乃謀大集豪傑于湖南,並力經營,為諸省之倡。於是聘餘及□□□、□□□等為學堂教習,召□□□歸練兵。而君亦為陳公所敦促,即棄官歸,安置眷屬于其瀏陽之鄉,而獨留長沙與群志士辦新政。於是湖南倡辦之事,若內河小輪船也,商辦礦務也,湘粵鐵路也,時務學堂也,武備學堂也,保衛局也,南學會也,皆君所倡論擘畫者,而以南學會最為盛業。設會之意,將合南部諸省志士聯為一氣,相與講愛國之理,求救亡之法,而先從湖南一省辦起,蓋實兼學會與地方議會之規模焉。地方有事,公議而行,此議會之意也;每七日大集眾而講學,演說萬國大勢及政學原理,此學會之意也。于時君實為學長,任演說之事。每會集者千數百人,君慷慨論天下事,聞者無不感動。故湖南全省風氣大開,君之功居多。

  今年四月,定國是之詔既下,君以學士徐公致靖薦被征。適大病不能行,至七月乃扶病入覲,奏對稱旨。皇上超擢四品卿銜,軍機章京,與楊銳、林旭、劉光第同參預新政,時號為「軍機四卿」。參預新政者,猶唐宋之參知政事,實宰相之職也。皇上欲大用康先生,而上畏西後,不敢行其志。數月以來,皇上有所詢問,則令總理衙門傳旨;先生有所陳奏,則著之於所進呈書之中而已。自四卿入軍機,然後皇上與康先生之意始能少通,銳意欲行大改革矣。而西後及賊臣忌益甚,未及十日而變已起。初君之始入京也,與言皇上無權西後阻撓之事,君不之信。及七月二十七日,皇上欲開懋勤殿設顧問官,命君擬旨,先遣內侍持歷朝聖訓授君,傳上言謂康熙、乾隆、咸豐三朝有開懋勤殿故事,令查出引入上諭中,蓋將以二十八日親往頤和園請命西後雲。君退朝,乃告同人曰:「今而知皇上之真無權矣。」至二十八日,京朝人人鹹知懋勤殿之事,以為今日諭旨將下而卒不下,於是益知西後與帝之不相容矣。二十九日,皇上召見楊銳,遂賜衣帶詔,有「朕位幾不保,命康與四卿及同志速設法籌救」之詔。君與康先生捧詔慟哭,而皇上手無寸柄,無所為計。

  時諸將之中,惟袁世凱久使朝鮮,講中外之故,力主變法。君密奏請皇上結以恩遇,冀緩急或可救助,詞極激切。八月初一日,上召見袁世凱,特賞侍郎。初二日複召見。初三日夕,君徑造袁所寓之法華寺,直詰袁曰:「君謂皇上何如人也?」袁曰:「曠代之聖主也。」君曰:「天津閱兵之陰謀,君知之乎?」袁曰:「然,固有所聞。」君乃直出密詔示之曰:「今日可以救我聖主者,惟在足下,足下欲救則救之。」又以手自撫其頸曰:「苟不欲救,請至頤和園首僕而殺僕,可以得富貴也。」袁正色厲聲曰:「君以袁某為何如人哉?聖主乃吾輩所共事之主,僕與足下同受非常之遇,救護之責,非獨足下,若有所教,僕固願聞也。」君曰:「榮祿密謀,全在天津閱兵之舉,足下及董、聶三軍,皆受榮所節制,將挾兵力以行大事。雖然,董、聶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變起,足下以一軍敵彼二軍,保護聖主,複大權,清君側,肅宮廷,指揮若定,不世之業也。」袁曰:「若皇上于閱兵時疾馳入僕營,傳號令以誅奸賊,則僕必能從諸君子之後,竭死力以補救。」君曰:「榮祿遇足下素厚,足下何以待之?」袁笑而不言。袁幕府某曰:「榮賊並非推心待慰帥者。昔某公欲增慰帥兵,榮曰:『漢人未可假大兵權。』蓋向來不過籠絡耳。即如前年胡景桂參劾慰帥一事,胡乃榮之私人,榮遣其劾帥而已查辦,昭雪之以市恩;既而胡即放寧夏知府,旋升寧夏道。此乃榮賊心計險極巧極之處,慰帥豈不知之?」君乃曰:「榮祿固操、莽之才,絕世之雄,待之恐不易易。」袁怒目視曰:「若皇上在僕營,則誅榮祿如殺一狗耳。」因相與言救上之條理甚詳。袁曰:「今營中槍彈火藥皆在榮賊之手,而營哨各官亦多屬舊人。事急矣!既定策,則僕須急歸營,更選將官,而設法備貯彈藥則可也。」乃丁寧而去,時八月初三夜漏三下矣。至初五日,袁複召見,聞亦奉有密詔雲。至初六日變遂發。

  時余方訪君寓,對坐榻上,有所擘畫,而抄捕南海館(康先生所居也)之報忽至,旋聞垂簾之諭。君從容語餘曰:「昔欲救皇上既無可救,今欲救先生亦無可救,吾已無事可辦,惟待死期耳。雖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為之。足下試入日本使館謁伊藤氏,請致電上海領事而救先生焉。」余是夕宿於日本使館,君竟日不出門,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則於其明日入日本使館與餘相見,勸東遊,且攜所著書及詩文辭稿本數冊家書一篋托焉。曰:「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吾與足下分任之。」遂相與一抱而別。初七八九三日,君複與俠士謀救皇上,事卒不成。初十日遂被逮。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數輩苦勸君東遊,君不聽。再四強之,君曰:「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於難。君既系獄,題一詩於獄壁曰:「望門投宿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蓋念南海也。以八月十三日斬於市,春秋三十有三。就義之日,觀者萬人,君慷慨神氣不少變。時軍機大臣剛毅監斬,君呼剛前曰:「吾有一言!」剛去不聽,乃從容就戮。嗚呼烈矣!

  君資性絕特,於學無所不窺,而以日新為宗旨,故無所沾滯,善能舍己從人,故其學日進。每十日不相見,則議論學識必有增長。少年曾為考據箋注金石刻鏤詩古文辭之學,亦好談中國古兵法;三十歲以後,悉棄去,究心泰西天文算術格致政治歷史之學,皆有心得,又究心教宗。當君之與余初相見也,極推崇耶氏兼愛之教,而不知有佛,不知有孔子;既而聞南海先生所發明《易》《春秋》之義,窮大同太平之條理,體乾元統天之精意,則大服;又聞《華嚴》性海之說,而悟世界無量,現身無量,無人無我,無去無住,無垢無淨,舍救人外,更無他事之理;聞相宗識浪之說,而悟眾生根器無量,故說法無量,種種差別,與圓性無礙之理,則益大服。自是豁然貫通,能匯萬法為一,能衍一法為萬,無所掛礙,而任事之勇猛亦益加。作官金陵之一年,日夜冥搜孔佛之書。金陵有居士楊文會者,博覽教乘,熟於佛故,以流通經典為己任。君時時與之遊,因得遍窺《三藏》,所得日益精深。其學術宗旨,大端見於《仁學》一書,又散見於與友人論學書中。所著書《仁學》之外,尚有《寥天一閣文》二卷,《莽蒼蒼齋詩》二卷,《遠遺堂集外文》一卷,《劄記》一卷,《興算學議》一卷,已刻《思緯吉凶台短書》一卷,《壯飛樓治事》十篇,《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四卷,《劍經衍葛》一卷,《印錄》一卷,並《仁學》皆藏于餘處,又政論數十篇見於《湘報》者,及與師友論學論事書數十篇。余將與君之石交□□□、□□□、□□□等共搜輯之,為《譚瀏陽遺集》若干卷。其《仁學》一書,先擇其稍平易者,附印《清議報》中,公諸世焉。君平生一無嗜好,持躬嚴整,面稜稜有秋肅之氣。無子女,妻李閏,為中國女學會倡辦董事。

  論曰:複生之行誼磊落,轟天撼地,人人共知,是以不論。論其所學,自唐宋以後,呫畢小儒徇其一孔之論,以謗佛毀法,固不足道;而震旦末法流行,數百年來,宗門之人耽樂小乘,墮斷常見,龍象之才,罕有聞者。以為佛法者清淨而已,寂滅而已。豈知大乘之法,悲智雙修,與孔子必仁且智之義,如兩爪之相印。惟智也故知,即世間即出世間,無所謂淨土;即人即我,無所謂眾生。世界之外無淨土,眾生之外無我,故惟有捨身以救眾生。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故即智即仁焉。既思救眾生矣,則必有救之之條理。故孔子治《春秋》,為大同小康之制,千條萬緒,皆為世界也,為眾生也,舍此一大事,無他事也。《華嚴》之菩薩行也,所謂「誓不成佛」也。《春秋》三世之義,救過去之眾生,與救現在之眾生,救現在之眾生,與救將來之眾生,其法異而不異;救此土之眾生,與救彼土之眾生,其法異而不異;救全世界之眾生,與救一國之眾生,救一人之眾生,其法異而不異。此相宗之唯識也。因眾生根器各各不同,故說法不同,而實法無不同也。既無淨土矣,既無我矣,則無所希戀,無所掛礙,無所恐怖。夫淨土與我且不愛矣,複何有利害毀譽稱譏苦樂之可以動其心乎?故孔子言「不憂不惑不懼」,佛言「大無畏」,蓋即仁即智即勇焉。通乎此者,則遊行自在,可以出生,可以入死,可以仁,可以救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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