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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 高漸離 燕太子丹 田光 樊於期


  荊軻者,衛人也。其先乃齊人,徙于衛,衛人謂之慶卿,而之燕,燕人謂之荊卿。荊卿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元君,衛元君不用。荊軻游于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遂不復會。荊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築者高漸離。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荊軻雖游於酒人乎,然其為人,沉深好書,其所游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其之燕,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燕。燕太子丹者,故嘗質于趙,而秦王政生於趙,其少時與丹歡。及政立為秦王,而丹質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其後秦日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稍蠶食諸侯,且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禍之至。太子丹患之,問其傅鞠武。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穀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崤之險,民眾而士厲,兵革有餘。意有所出,則長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見淩之怨,欲批其逆鱗哉!」丹曰:「然則何由?」對曰:「請入圖之。」居有間,秦將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諫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于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當餓虎之蹊也,禍必不振矣!雖有管、晏,不能為之謀也。願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于單于,其後乃可圖也。」太子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惛然,恐不能須臾。且非獨於此也,夫樊將軍窮困于天下,歸身於丹,丹終不以迫于強秦,而棄所哀憐之交,置之匈奴,是故丹命卒之時也,願太傅更慮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連結一人之後交,不顧國家之大害,此謂資怨而助禍矣。夫以鴻毛燎於爐炭之上,必無事矣。且以雕鷙之秦,行怨暴之怒,豈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為人智深而勇沉,可與謀。」太子曰:「願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出見田先生,道:「太子願圖國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太子逢迎卻行為導,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至其衰老,駑馬先之。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荊卿可使也。」太子曰:「願因先生得結交于荊卿,可乎?」田光曰:「敬諾。」即起,趨出。太子送至門,戒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諾。」僂行見荊卿,曰:「光與子相善,燕國莫不知。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光竊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願足下過太子于宮。」荊軻曰:「謹奉教。」田光曰:「吾聞之,長者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為行而使人疑之,非節俠也。」欲自殺以激荊卿,曰:「願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荊軻遂見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頃而後言曰:「丹所以誡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謀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豈丹之心哉!」荊軻坐定,太子避席頓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棄其孤也。今秦有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盡天下之地,臣海內之王者,其意不厭。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王翦將數十萬之眾距漳、鄴,而李信出太原、雲中,趙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則禍至燕。燕小弱,數困於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丹之私計,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窺以重利,秦王貪其勢,必得所願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彼秦大將擅兵于外,而內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間諸侯得合從,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願,而不知所委命,唯荊卿留意焉。」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頓首,固請毋讓,然後許諾。於是尊荊卿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久之,荊軻未有行意。秦將王翦破趙,虜趙王,盡收入其地,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懼,乃請荊軻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荊軻曰:「微太子言,臣願謁之。今行而無信,則秦未可親也。夫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奉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得有以報。」太子曰:「樊將軍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願足下更慮之。」荊軻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於期曰:「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沒。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當痛于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荊軻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為之奈何?」荊軻曰:「願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淩之愧除矣。將軍其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扼捥而進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乃今得聞教!」遂自剄。太子聞之,馳往,伏屍而哭,極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焠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乃裝為遣荊卿。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乃令秦舞陽為副。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為治行。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改悔,乃複請曰:「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荊軻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僕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複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遂至秦,持千金之資幣物,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嘉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願舉國為內臣,此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頭,及獻燕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於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聞之,大喜,乃朝服,設九賓,見燕使者咸陽宮。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秦舞陽奉地圖匣,以次進。至陛,秦舞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荊軻顧笑舞陽,前謝曰:「北番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願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於前。」秦王謂軻曰:「取舞陽所持地圖。」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召不得上。方急時,不及召下兵,以故荊軻乃逐秦王。而卒惶急,無以擊軻,而以手共搏之。是時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軻也。秦王方環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銅柱。秦王複擊軻,軻被八創。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倨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於是左右既前殺軻,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論功賞群臣及當坐者,各有差,而賜夏無且黃金二百鎰,曰:「無且愛我,乃以藥囊擿荊軻也。」魯句踐已聞荊軻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講於刺劍之術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於是秦王大怒,益發兵詣趙,詔王翦軍以擊燕。十月,而拔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於遼東。秦並天下,立號為皇帝。於是秦逐太子丹、荊軻之客,皆亡。高漸離變名姓為人庸保,區作于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客擊築,彷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從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竊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擊築,一坐稱善,賜酒。而高漸離念久隱畏約無窮時,乃退,出其裝匣中築與其善衣,更容貌而前。舉坐客皆驚,下與抗禮,以為上客。使擊築而歌,客無不流涕而去者。宋子傳客之,聞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見,人有識者,乃曰高漸離也。秦皇帝惜其善擊築,重赦之,乃矐其目,使擊築,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築中,複進,得近,舉築撲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誅高漸離,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史記·刺客列傳》)

  新史氏曰:擊刺者,對付民賊最後之手段也。彼俄羅斯虛無黨,亦曷嘗不欲以戎馬矛戟相從事,而卒不得不乞靈於炸彈匕首者,勢使然也。蓋當時人人心目中,皆惟有此最後之一著。荊軻之死也,而先之以田光,中之以樊於期,又有高漸離以為之尾聲,籲!何其多賢也。雖由風氣養成使然,抑時勢亦有以造之矣。荊卿以還,次有張良,次有貫高,皆同起於前後三十年間。自茲沉沉黑暗數十世紀,不復有此等人物聞於歷史矣!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先民之元氣斫喪如此其易也,誰之罪歟?

  附 陶淵明詩

  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髮指危冠,猛氣沖長纓。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漸離擊悲築,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淩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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