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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袁世凱書


  (1912年2月23日)

  先生閣下:

  歐陽公有言,不動聲色,而厝天下于泰山之安。公之謂矣。三月以前,舉國含生,汲汲顧影,自公之出,指揮若定,起其死而肉骨之,功在社稷,名在天壤,豈俟鯫生揄揚盛美者哉!今者率土歸仁,群生托命,我公之所以造福於國家者,實僅發端,而國民所為責望於我公者,益將嚴重。

  啟超以逋越餘生,感非常知遇,又安敢徒作諛頌之辭,而不竭其翂翂,以圖報稱者耶。竊以為我公今後能始終其功名與否,則亦視乎財政之設施與政黨之運畫何如耳。今大事既定,人心厭亂,雖有殷頑,末從竊發,即一二擁兵自重者,其植基亦甚薄,不足以撼中央之威重,故軍事上險艱,殆無複可慮。雖然,二十年來,國中民窮財盡,國家破產之禍,識者憂之已久,加以今茲軍興,百業俱廢,東南膏腴之區,創痍遍野,當事之未定,人民怨憤有所寄,故生計之苦痛,亦強忍而暫忘之。過此以往,則沈瘵之病徵,日益暴露,非得國手神藥,有乾癟以斃亡已耳。國民生計之險象既如此,至於政府財政,比年以來歲入不足,已垂百兆,後此政費之增,有加無已,微論今茲南北兩方臨時軍需填補不易也,而新共和之建設,每歲經常費必且無藝,使歲入僅如其舊,固已有舉鼎絕臏之患,又況舊朝稅強半應歸裁汰,而新稅源複無成算,並欲求如前此之所入而不可得耶!

  夫以今日而理中國之財,雖管仲、劉晏複生,亦不能不乞靈於外債,固也。雖然,外債能借得與否,即借得而遂能蘇財政之困與否,皆視財政當局者之學識智略以為斷。今日中國非借十萬萬以上之外債,不足以資建設,此有識者所同認也。然比者欲借數千萬尚不知費幾許唇舌,乃能就緒,遑論更進於此。固緣上下竭蹶情形曝露既久,抑其主因實由當局絕無規畫,不足以取重於人也。昔俄之度相槐特氏舉久涉破產之俄政府,不數年而蘇甦之,嘗循覽其軌跡,未嘗不借外債,而所以能得巨債者,則由日舉其財政政策以炫耀於鄰邦,使素封家深信賴之。夫豈無為其所賣者,然非槐特之思慮縝密,規模遠大,亦安能賣人?啟超于並世政治家中,最心儀其人,以為我國非得如槐氏者一二輩,蓋不足以起衰而圖治也。且借債而能善用之,固救國之聖藥,而不能善用之,即亡國之禍根。今之論者,皆曰借債以投諸生產事業,雖多而不為害。斯固至言也。然有國者,安能舉一切生產事業而壟斷之於國家,且生產事業亦誰敢保其必無虧衄,況乎生產其名而浪費其實者,更數見不鮮也。是故借債而不得,固不免為今之波斯;借債而即得,又安見不為昔之埃及?今舊債償還,緣亂愆期,友邦既嘖有違言,倘新政府成立以後,不能立一有系統的財政計畫,以昭示於天下,而取重於內外,恐干涉財政之噩夢,非久將現於實。夫至於干涉財政,則國家固蒙不可恢復之損失,而新政府之威望,與我公之功名,亦自此掃地盡矣。竊以為今世之理財與古代大異,若搜剔於錙銖,察察於簿書,雖極廉謹精核,無補於大計必也,合租稅政策、銀行政策、公債政策冶為一爐,消息于國民生計之微,而善導之,利用之,庶幾有濟。此啟超十年來所竭慮研究,而亟思得其人而語之者。(兩年前曾草一《中國財政改革私案》,垂十萬言,托人呈澤公,其曾省視與否,尚不可知,採擇更無論矣。)在舊朝積弊深痼,無論何人當軸,固難期見諸施行,今百度革新,大賢在上,若他日得為芹曝之獻,自效涓埃于萬一,何幸如之。所謂財政設施問題者,此也。

  政黨之論,今騰喧于國中,以今日民智之稚,民德之漓,其果能產出健全之政黨與否,此當別論,要之既以共和為政體,則非有多數輿論之擁護,不能成為有力之政治家,此殆不煩言而解也。善為政者,必暗中為輿論之主,而表面自居輿論之僕,夫是以能有成。今後之中國,非參用開明專制之意,不足以奏整齊嚴肅之治。夫開明專制與服從輿論,為道若大相反,然在共和國非居服從輿論之名,不能舉開明專制之實。以公之明,於此中消息,當以參之極熟,無俟啟超詞費也。然則欲表面為僕而暗中為主,其道何由?亦曰訪集國中有政治常識之人,而好為政治上之活動者禮羅之,以為己黨而己。今國中出沒于政界人士,可略分三派:一曰舊官僚派,二曰舊立憲派,三曰舊革命派。舊官僚派公之所素撫循也,除闒冗僉壬決當淘汰外,其餘佳士大率富於經驗,宜為行政部之中堅。以入立法部,使競勝於言論,殊非用其所長。夫以我公之位置運用行政部,非所憂也,最當措意者,思所以博同情于立法部而已。此其道固不可不求諸舊官僚派以外。舊革命派自今以往,當分為二。其純屬感情用事者,殆始終不能與我公合併,他日政府稍行整齊嚴肅之政,則詆議紛起。但此派人之性質,只宜於破壞,不宜於建設,其在政治上之活動,必不能得勢力,其人數之多寡,消長無常,然雖極多,終不能結為有秩序之政黨。政府所以對待彼輩者,不可威壓之,威壓之則反激,而其焰必大張;又不可阿順之,阿順之則長驕,而其焰亦大張;惟有利用健全之大黨,使為公正之黨爭,彼自歸於劣敗,不足為梗也。健全之大黨,則必求之舊立憲黨與舊革命黨中之有政治思想者矣。雖然,即此兩派人中,流品亦至不齊,有出於熱誠死生以之者,有善趨風氣隨聲附和者。善趨風氣之人,不能以其圓滑而謂為無用也。政黨道貴廣大,豈能限以奇節,先後疏附,端賴此輩,多多益辦,何嫌何疑。然欲植固黨基,則必以熱誠之士為中堅,若能使此輩心悅誠服,則盡瘁禦侮,其勢莫之與抗。若失其心而使之立於敵位,則不能以其無拳無勇也而易視之,雖匹夫可以使政府旰食矣。所謂政黨運畫問題者,此也。

  啟超播越於外,十有餘年,與祖國隔絕既久,一切情形多所隔膜,且生平未嘗得任事,實際上之經驗,缺乏殊甚,安足以語天下大計,況於久膺艱巨,算無遺策如我公者,更安敢嘵嘵為遼豕之獻耶!顧夙服膺亭林「匹夫有責」之言,明知駑下,不敢自棄。數月以來,承我公不以常人相待,國士之報未嘗或忘,既辱明問,用竭區區,交本非淺,自不覺言之深也。猶憾所懷萬千,非楮墨能罄其一二耳。客冬事變之方殷,無日不欲奮飛內渡,以宣力於左右,徒以方處嫌疑之地,為眾矢之的,恐進不以時,為知己累;又審我公大計既定,凡鄙見所懷欲陳者,早己次第實行,枵俎旁午之時,綿力亦末由自效,是以屢次方命,良用增慚。今感情之時代既去,建設之大業方始,謠諑之集,當不如前,驅策之勞,略堪自貢,亦擬俟冰泮前後,一整歸鞭,盡效綿薄,以贊高深,想亦為大君子所不棄耶!臨楮依依,不盡欲陳,書達簽掌,希賜電教。肅此,敬承勳安。

  壬子二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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