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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學書目表後序


  (1896年)

  梁啟超曰:吾不忍言西學。梁作霖曰:子日與人言西學,曷為不忍言西學?梁啟超曰:今日非西學不興之為患,而中學將亡之為患。風氣漸開,敵氛漸逼,我而知西學之為急,我將興之;我而不知,人將興之;事機之動,在十年之間而已。今夫守舊之不敵開新,天之理也。動植各物之遞嬗,非、墨兩州之遷移,有固然矣。中國俗儒,拘墟謬瞀之論,雖堅且悍,然自法越以後,蓋稍變矣;中日以後,蓋益變矣。援此推之,十年、二十年以後,其所存者希矣。雖然,舊學之蠹中國,猶附骨之疽,療疽甚易,而完骨為難。吾嘗見乎今之所論西學者矣,彝其語,彝其服,彝其舉動,彝其議論,動曰:中國之弱,由於教之不善,經之無用也。推其意,直欲舉中國文字,悉付之一炬。而問其于西學格致之精微,有所得乎?無有也。問其于西政富強之本末,有所得乎?無有也。之人也,上之可以為洋行買辦,下之可以為通事之西奴,如此而已。更有無賴學子,自顧中國實學,一無所識,乃借西學以自大,囂然曰:此無用之學,我不為之,非不能也。然而希、拉(謂希臘、拉丁)、英、法之文,亦未上口,聲、光、化、電之學,亦未寓目,而徒「三傳」束閣,《論語》當薪,而揣摩風氣,摭拾影響,盛氣壓人,苟求衣食。蓋言西學者,十人之中,此兩種人幾居其五。若不思補救,則學者日夥,而此類日繁,十年以後,將十之六七矣,二十年以後,將十八九矣。嗚呼,其不亡者幾何哉!

  雖然,中學之不自立,抑有故焉。兩漢之間,儒者通經,皆以經世,以《禹貢》行水,以《洪範》察變,以《春秋》折獄,以《詩》三百五篇當諫書。蓋六經之文,無一字不可見於用,教之所以昌也。今之所謂儒者,八股而已,試帖而已,律賦而已,楷法而已,上非此勿取,下非此勿習。其得之者,雖八星之勿知,五洲之勿識,六經未卒業,諸史未知名,而靦然自命曰:儒也,儒也。上自天子,下逮市儈,亦裒然尊之曰:儒也,儒也。又其上者,箋注蟲魚,批抹風月,旋賈、馬、許、鄭之胯下,嚼韓、蘇、李、杜之唾餘,海內號為達人,謬種傳為鉅子。更等而上之,則束身自好,禹行舜趨,衍誠意正心之虛論,剿攘彝尊王之迂說。綴學雖多,不出三者,曆千有餘年,每個愈況,習焉不察,以為聖人之道,如此而已。是則中國之學,其淪陷澌滅一縷絕續者,不自今日;雖無西學以乘之,而名存實亡,蓋已久矣。況于相形之下,有用無用,應時立見;孰興孰廢,不待言決。然此輩既舍此無以為學,此道即離此無以圖存。嗚呼!豈可言哉?豈可言哉?

  今夫六經之微言大義,其遠過於彼中之宗風者,事理至賾,未能具言,請言其粗淺者。生眾食寡,為疾用舒,理財之術盡矣;百姓足,君孰與不足,富國之策備矣;穀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農務、漁務、林木之利辟矣;行旅皆欲出於其塗,道路通矣;通功易事,羨補不足,商務興矣;使于四方,不辱君命,乃謂之士,公法之學行矣;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兵學之原立矣;國人皆曰賢,國人皆曰不可,議院之製成矣。(以上僅證之於四書,又每事僅舉其一條,其詳具於專書。)又如《春秋》之義,議世卿以伸民權,視西人之貴爵執政,分人為數等者何如矣?(古之埃及、希臘,近今之日本,皆有分人數等之弊,凡國有上議院者,皆未免此弊。蓋上議院率世族盤踞也。英至今未革,俄尤甚。)疾滅國,疾火攻,而無義戰,視西人之治兵修械、爭城爭地者何如矣?自餘一切要政,更僕難盡。夫以士無世官之制,萬國太平之會,西人今日所講求之而未得者,而吾聖人于數千年前發之,其博深切明,為何如矣?然則孔教之至善,六經之致用,固非吾自袒其教之言也。不此之務,乃棄其固有之實學,而抱帖括、考據、詞章之俗陋,謂吾中國之學已盡於是,以此與彼中新學相遇,安得而不為人弱也。

  然則奈何?曰:讀經、讀子、讀史三者,相須而成,缺一不可。

  吾請語學者以經學。一當知孔子之為教主;二當知六經皆孔子所作;三當知孔子以前有舊教(如佛以前之婆羅門);四當知六經皆孔子改定制度、以治百世之書;五當知七十子後學,皆以傳教為事;六當知秦漢以後,皆行荀卿之學,為孔教之孽派;七當知孔子口說,皆在傳記,漢儒治經,皆以經世;八當知東漢古文經,劉歆所偽造;九當知偽經多摭拾舊教遺文;十當知偽經既出,儒者始不以教主待孔子;十一當知訓詁名物,為二千年經學之大蠹,其源皆出於劉歆;十二當知宋學末流,束身自好,有乖孔子兼善天下之義。

  請言讀子。一當知周秦諸子有二派,曰孔教,曰非孔教;二當知非孔教之諸子,皆欲改制創教;三當知非孔教之諸子,其學派實皆本於六經;四當知老子、墨子為兩大宗;五當知今之西學,周秦諸子多能道之;六當知諸子弟子,各傳其教,與孔教同;七當知孔教之獨行,由於漢武之表章六藝,罷黜百家;八當知漢以後無子書;九當知漢後百家雖黜,而老、楊之學,深入人心,二千年實陰受其毒;十當知墨子之學當復興。

  請言史學。一當知太史公為孔教嫡派;二當知二千年政治沿革,何者為行孔子之制,何者為非孔子之制;三當知歷代制度,皆為保王者一家而設,非為保天下而設,與孔孟之義大悖;四當知三代以後,君權日益尊,民權日益衰,為中國致弱之根原,其罪最大者,日秦始皇,曰元太祖,曰明太祖;五當知歷朝之政,皆非由其君相悉心審定,不過沿前代之教,前代又沿前代之敝,而變本加厲,後代必不如前代;六當知吾本朝制度有過於前代者數事;七當知讀史以政為重,俗次之,事為輕;八當知後世言史裁者,最為無理。

  以上諸義,略舉大概,若其條理,當俟專述。要之,舍西學而言中學者,其中學必為無用;舍中學而言西學者,其西學必為無本。無用無本,皆不足以治天下,雖癢序如林,逢掖如鯽,適以蠹國,無救危亡。方今四彝交侵,中國微矣,數萬萬之種族,有為奴之痌;三千年之宗教,有墜地之懼。存亡絕續,在此數年,學者不以此自任,則顛覆慘毒,寧有幸乎?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是在吾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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