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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之界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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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3月10日) 欲創新史學,不可不先明史學之界說;欲知史學之界說,不可不先明歷史之範圍。今請析其條理而論述之。 第一,歷史者,敘述進化之現象也。現象者何?事物之變化也。宇宙間之現象有二種:一曰為循環之狀者,二曰為進化之狀者。何謂循環?其進化有一定之時期,及期則周而復始,如四時之變遷、天體之運行是也。何謂進化?其變化有一定之次序,生長焉,發達焉,如生物界及人間世之現象是也。循環者,去而複來者也,止而不進者也;凡學問之屬此類者,謂之「天然學」。進化者,往而不返者也,進而無極者也;凡學問之屬此類者,謂之「歷史學」。天下萬事萬物,皆在空間,又在時間,(空間、時間,佛典譯語,日本人沿用之。若依中國古義,則空間宇也,時間宙也。其語不盡通行,故用譯語。)而天然界與歷史界,實分占兩者之範圍。天然學者,研究空間之現象者也;歷史學者,研究時間之現象者也。就天然界以觀察宇宙,則見其一成不變,萬古不易,故其體為完全,其象如一圓圈;就歷史界以觀察宇宙,則見其生長而不已,進步而不知所終,故其體為不完全,且其進步又非為一直線,或尺進而寸退,或大漲而小落,其象如一螺線。明此理者,可以知歷史之真相矣。 由此觀之,凡屬歷史界之學,(凡政治學、群學、平准學、宗教學等,皆近歷史界之範圍。)其研究常較難;凡屬天然界之學,(凡天文學、地理學、物質學、化學等,皆天然界之範圍。)其研究常較易。何以故?天然界,已完全者也,來複頻繁,可以推算,狀態一定,可以試驗。歷史學,未完全者也,今猶日在生長發達之中,非逮宇宙之末劫,則歷史不能終極。吾生有涯,而此學無涯。此所以天然諸科學起源甚古,今已斐然大成;而關於歷史之各學,其出現甚後,而其完備難期也。 此界說既定,則知凡百事物,有生長、有發達、有進步者,則屬歷史之範圍;反是者,則不能屬歷史之範圍。又如於一定期中,雖有生長發達,而及其期之極點,則又反其始,斯仍不得不以循環目之。如動植物,如人類,雖依一定之次第,以生以成,然或一年,或十年,或百年,而盈其限焉,而反其初焉。一生一死,實循環之現象也。故物理學、生理學等,皆天然科學之範圍,非歷史學之範圍也。 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此誤會歷史真相之言也。苟治亂相嬗無已時,則歷史之象當為循環,與天然等,而歷史學將不能成立。孟子此言蓋為螺線之狀所迷,而誤以為圓狀,未嘗綜觀自有人類以來萬數千年之大勢,而察其真方向之所在;徒觀一小時代之或進或退、或漲或落,遂以為歷史之實狀如是雲爾。譬之江河東流以朝宗於海者,其大勢也;乃或所見局於一部,偶見其有倒流處,有曲流處,因以為江河之行一東一西、一北一南,是豈能知江河之性矣乎!(《春秋》家言,有三統,有三世。三統者,循環之象也,所謂三王之道若循環,周而復始是也。三世者,進化之象也,所謂據亂、升平、太平,與世漸進是也。三世則歷史之情狀也,三統則非歷史之情狀也。三世之義,既治者則不能複亂,借曰有小亂,而必非與前此之亂等也。苟其一治而複一亂,則所謂治者,必非真治也。故言史學者,當從孔子之義,不當從孟子之義。)吾中國所以數千年無良史者,以其于進化之現象,見之未明也。 第二,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也。進化之義既定矣。雖然,進化之大理,不獨人類為然,即動植物乃至無機世界,亦常有進化者存。而通行歷史所紀述,常限於類者,則何以故?此不徒吾人之自私其類而已。人也者,進化之極則也,其變化千形萬狀而不窮者也。故言歷史之廣義,則非包萬有而並載之,不能完成;至語其狹義,則惟以人類為之界。雖然,歷史之範圍可限於人類,而人類之事實不能盡納諸歷史。夫人類亦不過一種之動物耳,其一生一死,固不免於循環,即其日用飲食、言論行事,亦不過大略相等,而無進化之可言。故欲求進化之跡,必于人群。使人人析而獨立,則進化終不可期,而歷史終不可起。蓋人類進化雲者,一群之進也,非一人之進也。如以一人也,則今人必無以遠過於古人。語其體魄,則四肢五官,古猶今也;質點血輪,古猶今也。語其性靈,則古代周、孔、柏(柏拉圖)、阿(阿裡土多德)之智識能力,必不讓於今人,舉世所同認矣。然往往有周、孔、柏、阿所不能知之理,不能行之事,而今日乳臭小兒知之能之者,何也?無他,食群之福,享群之利,借群力之相接相較、相爭相師、相摩相蕩、相維相系、相傳相嬗,而智慧進焉,而才力進焉,而道德進焉。進也者,人格之群,非尋常之個人也。(人類天性之能力,能隨文明進化之運而漸次增長與否,此問題頗難決定。試以文明國之一小兒,不許受教育,不許蒙社會之感化。沐文明之恩澤,則其長成,能有以異于野蠻國之小兒乎?恐不能也。蓋由動物進而為人,已為生理上進化之極點。由小兒進為成人,已為生理上進化之極點。然則,一個人,殆無進化也:進化者,別超於個人之上之一人格而已,即人群是也。)然則歷史所最當注意者,惟人群之事。苟其事不關係人群者,雖奇言異行,而必不足以入歷史之範圍也。 疇昔史家,往往視歷史如人物傳者然。夫人物之關係於歷史固也,然所以關係也,亦謂其於一群有影響雲爾。所重者在一群,非在一人也。而中國作史者,全反於此目的,動輒以立佳傳為其人之光寵。馴至連篇累牘,臚列無關世運之人之言論行事,使讀者欲臥欲嘔,雖盡數千卷,猶不能於本群之大勢有所知焉,由不知史之界說限於群故也。 第三,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凡學問必有客觀、主觀二界。客觀者,謂所研究之事物也;主觀者,謂能研究此事物之心靈也。亦名「所界」、「能界」、「能」、「所」二字,佛典譯語,常用為名詞。)和合二觀,然後學問出焉。史學之客體,則過去現在之事實是也;其主體,則作史、讀史者心識中所懷之哲理是也。有客觀而無主觀,則其史有魄無魂,謂之非史焉可也。(偏于主觀而略於客觀者,則雖有佳書,亦不過為一家言,不得謂之為史。)是故善為史者,必研究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其公理公例之所在,於是有所謂歷史哲學者出焉。歷史與歷史哲學雖殊科,要之,苟無哲學之理想者,必不能為良史,有斷然也。雖然,求史學之公理公例,固非易易。如彼天然科學者,其材料完全,其範圍有涯,故其理例亦易得焉。如天文學,如物質學,如化學,所已求得之公理公例不可磨滅者,既已多端;而政治學、群學、宗教學等,則瞠乎其後,皆由現象之繁賾而未到終點也。但其事雖難,而治此學者不可不勉。大抵前者史家不能有得於是者,其蔽二端:一曰知有一局部之史,而不知自有人類以來全體之史也。或局於一地,或局於一時代。如中國之史,其地位則僅敘述本國耳,於吾國外之現象,非所知也(前者他國之史亦如是)。其時代,則上至書、契以來,下至勝朝之末止矣;前乎此,後乎此,非所聞也。夫欲求人群進化之真相,必當合人類全體而比較之,通古今文野之界而觀察之。內自鄉邑之法團,(凡民間之結集而成一人格之團體者,謂之法團,亦謂之法人。法人者,法律上視之與一個人無異也。一州之州會,一市之市會,乃至一學校、一會館、一公司,皆統名為法團。)外至五洲之全域;上自穹古之石史,(地質學家從地底僵石中考求人物進化之跡,號曰石史。)下至昨今之新聞,何一而非客觀所當取材者。綜是焉以求其公理公例,雖未克完備,而所得必已多矣。問疇昔之史家,有能焉者否也?二曰徒知有史學,而不知史學與他學之關係也。夫地理學也,地質學也,人種學也,人類學也,言語學也,群學也,政治學也,宗教學也,法律學也,平准學也(即日本所謂經濟學),皆與史學有直接之關係;其他如哲學範圍所屬之倫理學、心理學、論理學、文章學,及天然科學範圍所屬之天文學、物質學、化學、生理學,其理論亦常與史學有間接之關係,何一而非主觀所當憑藉者。取諸學之公理公例而參伍鉤距之,雖未盡適用,而所得又必多矣。問疇昔之史家,有能焉者否也? 夫所以必求其公理公例者,非欲以為理論之美觀而已,將以施諸實用焉,將以貽諸來者焉。歷史者,以過去之進化,導未來之進化者也。吾輩食今日文明之福,是為對於古人已得之權利;而繼續此文明,增長此文明,孳殖此文明,又對於後人而不可不盡之義務也。而史家所以盡此義務之道,即求得前此進化之公理公例,而使後人循其理、率其例以增幸福于無疆也。史乎史乎,其責任至重,而其成就至難。中國前此之無真史家也,又何怪焉!而無真史家,亦即吾國進化遲緩之一原因也。吾願與同胞國民,篳路藍縷以辟此途也。以上說「界說」竟。作者初研究史學,見地極淺,自覺其界說尚有未盡未安者,視吾學他日之進化,乃補正之。著者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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