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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正統


  中國史家之謬,未有過於言正統者也。言正統者,以為天下不可一日無君也,於是乎有統;又以為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也,於是乎有正統。統之雲者,殆謂天所立而民所宗也;正之雲者,殆謂一為真而餘為偽也。千餘年來,陋儒齗齗於此事,攘臂張目,筆鬥舌戰,支離蔓衍,不可窮詰。一言蔽之曰,自為奴隸根性所束縛,而複以煽後人之奴隸根性而已。是不可以不辨。

  「統」字之名詞何自起乎?殆濫觴於《春秋》。《春秋公羊傳》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此即後儒論正統者所援為依據也。庸詎知《春秋》所謂大一統者,對於三統而言。《春秋》之大義非一,而通三統實為其要端。通三統者,正以明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姓之所得私有,與後儒所謂統者,其本義既適相反對矣。故夫統之雲者,始於霸者之私天下,而又懼民之不吾認也,乃為是說以鉗制之曰:此天之所以與我者,吾生而有特別之權利,非他人所能幾也。因文其說曰:「亶聰明,作父母。」曰:「辨上下,定民志。」統之既立,然後任其作威作福,恣睢蠻野,而不得謂之不義;而人民之稍強立不撓者,乃得坐之以不忠不敬、大逆無道諸惡名,以鋤之摧之。此統之名所由立也。記曰:「得乎丘民,而為天子。」若是乎,無統則已,苟其有統,則創垂之而繼續之者,舍斯民而奚屬哉!故泰西之良史,皆以敘述一國國民系統之所由來,及其發達進步、盛衰興亡之原因結果為主,誠以民有統而君無統也。借曰君而有統也,則不過一家之譜牒,一人之傳記,而非可以冒全史之名,而安勞史家之嘵嘵爭論也。然則以國之統而屬諸君,則固已舉全國之人民視同無物,而國民之資格,所以永墜九淵而不克自拔,皆此一義之為誤也。故不掃君統之謬見,而欲以作史,史雖充棟,徒為生民毒耳。

  統之義已謬,而正與不正,更何足雲!雖然,亦既有是說矣,其說且深中于人心矣,則辭而辟之,固非得已。正統之辨,昉于晉而盛于宋。朱子《通鑒綱目》所推定者,則秦也,漢也,東漢也,蜀漢也,晉也,東晉也,宋、齊、梁、陳也,隋也,唐也,後樑、後唐、後漢、後晉、後周也。本朝乾隆間御批《通鑒》從而續之,則宋也,南宋也,元也,明也,清也。所謂正統者,如是如是。而其所據為理論,以衡量夫正不正者,約有六事:

  一曰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其正不正也。凡混一宇內者,無論其為何等人,而皆事之以正。如晉、元等是。

  二曰以據位之久暫,而定其正不正也。雖混一宇內,而享之不久者,皆謂之不正。如項羽、王莽等是。

  三曰以前代之血胤為正,而其餘皆為偽也。如蜀漢、東晉、南宋等是。

  四曰以前代之舊都所在為正,而其餘皆為偽也。如因漢而正魏,因唐而正後樑、後唐、後晉、後漢、後周等是。

  五曰以後代之所承者所自出者為正,而其餘為偽也。如因唐而正隋,因宋而正周等是。

  六曰以中國種族為正,而其餘為偽也。如宋、齊、梁、陳等是。

  此六者互相矛盾,通於此則窒於彼,通於彼則窒於此。而據朱子《綱目》及《通鑒輯覽》等所定,則前後互歧,進退失據,無一而可焉。請窮詰之。夫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則混一者固莫與爭矣,其不能混一者,自當以最多者為最正。則苻秦盛時,南至邛僰,東抵淮泗,西極西域,北盡大磧,視司馬氏版圖過之數倍;而宋金交爭時代,金之幅員亦有天下三分之二,而果誰為正而誰為偽也?如以據位之久暫而定,則如漢、唐等之數百年,不必論矣。若夫拓跋氏之祚,迥軼于宋、齊、梁、陳;錢鏐、劉隱之系,遠過於梁、唐、晉、漢、周;而西夏李氏,乃始唐乾符,終宋寶慶,凡三百五十餘年,幾與漢、唐埒,地亦廣袤萬里,又誰為正而誰為偽也?如以前代之血胤而定,則杞、宋當二日並出,而周不可不退處於篡僭;而明李槃以宇文氏所臣屬之蕭巋為篡賊,蕭衍延苟全之性命而使之統陳,以沙陀夷族之朱邪存勖、不知所出之徐知誥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統分據之天下者,將為特識矣。而順治十八年間,故明弘光、隆武、永曆,尚存正朔,而視同閏位,何也?而果誰為正而誰為偽也?如以前代舊都所在而定,則劉、石、慕容、苻、姚、赫連、拓跋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故宅也,女真所撫之眾,皆漢唐之遺民也,而又誰為正而誰為偽也?如以後代所承所自出者為正,則晉既正矣,而晉所自出之魏,何以不正?前既正蜀,而後複正晉,晉自篡魏,豈承漢而興邪?唐既正矣,且因唐而正隋矣,而隋所自出之宇文,宇文所自出之拓跋,何以不正?前正陳而後正隋,隋豈因滅陳而始有帝號邪?又烏知夫誰為正而誰為偽也?若夫以中國之種族而定,則誠愛國之公理,民族之精神,雖迷於統之義,而猶不悖於正之名也;而惜乎數千年未有持此以為鵠者也。李存勖、石敬瑭、劉智遠,以沙陀三小族,竊一掌之地,而䩄然奉為共主;自宋至明百年間,黃帝子孫,無尺寸土,而史家所謂正統者,仍不絕如故也,而果誰為正而誰為偽也?於是乎而持正統論者,果無說以自完矣。

  大抵正統之說之所以起者,有二原因:

  其一,則當代君臣自私本國也。溫公所謂「宋魏以降,各有國史,互相排黜,南謂北為索虜,北謂南為島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入汴,比之窮新,(原注:「唐莊宗自以為繼唐,比朱梁於有窮篡夏,新室篡漢。」)運歷年紀,棄而不數。此皆私己之偏辭,非大公之通論也。」(《資治通鑒》卷六十九)誠知言矣。自古正統之爭,莫多於蜀魏問題。主都邑者以魏為真人,主血胤者以蜀為宗子。而其議論之變遷,恒緣當時之境遇。陳壽主魏,習鑿齒主蜀,壽生西晉,而鑿齒東晉也。西晉踞舊都,而上有所受,苟不主都邑說,則晉為僭矣。故壽之正魏,凡以正晉也。鑿齒時則晉既南渡,苟不主血胤說,而仍沿都邑,則劉、石、苻、姚正而晉為僭矣。鑿齒之正蜀,凡亦以正晉也。其後溫公主魏,而朱子主蜀,溫公生北宋,而朱子南宋也。宋之篡周宅汴,與晉之篡魏宅許者同源,溫公之主都邑說也,正魏也,凡以正宋也。南渡之宋與江東之晉同病,朱子之主血胤說也,正蜀也,凡亦以正宋也。蓋未有非為時君計者也。到如五代之亦䩄然目為正統也,更宋人之讆言也。彼五代抑何足以稱代?朱溫盜也,李存勖、石敬瑭、劉智遠沙陀犬羊之長也。溫可代唐,則侯景、李全可代宋也;沙陀三族可代中華之主,則劉聰、石虎可代晉也。郭威非夷非盜,差近正矣,而以黥卒乍起,功業無聞,乘人孤寡,奪其穴以篡立,以視陳霸先之能平寇亂,猶奴隸耳。而況彼五人者,所掠之地,不及禹域二十分之一,所享之祚,合計僅五十二年,而顧可以聖仁神武某祖某皇帝之名奉之乎?其奉之也,則自宋人始也。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為所自受,因而溯之,許朱溫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以上采王船山說。)其正五代也,凡亦以正宋也。至於本朝,以異域龍興,入主中夏,與遼、金、元前事相類,故順治二年三月,議歷代帝王祀典,禮部上言,謂遼則宋曾納貢,金則宋嘗稱侄,帝王廟祀,似不得遺,駸駸乎欲偽宋而正遼、金矣。後雖憚于清議,未敢悍然,然卒增祀遼太祖、太宗、景宗、聖宗、興宗、道宗,金太祖、太宗、世宗、章宗、宣宗、哀宗,其後複增祀元魏道武帝、明帝、孝武帝、文武帝、獻文帝、孝文帝、宣武帝、孝明帝。豈所謂兔死狐悲,惡傷其類者耶?由此言之,凡數千年來嘵嘵於正不正、偽不偽之辨者,皆當時之霸者與夫霸者之奴隸,緣飾附會,以為保其一姓私產之謀耳。而時過境遷之後,作史者猶慷他人之慨,齗齗焉辨得失於雞蟲,吾不知其何為也!

  其二,由於陋儒誤解經義,煽揚奴性也。陋儒之說,以為帝王者聖神也。陋儒之意,以為一國之大,不可以一時而無一聖神焉者,又不可以同時而有兩聖神焉者。當其無聖神也,則無論為亂臣,為賊子,為大盜,為狗偷,為仇讎,為夷狄,而必取一人一姓焉,偶像而屍祝之曰:此聖神也!此聖神也!當其多聖神也,則於群聖群神之中,而探鬮焉,而置棋焉,擇取其一人一姓而膜拜之曰:此乃真聖神也,而其餘皆亂臣、賊子、大盜、狗偷、仇讎、夷狄也。不寧惟是,同一人也,甲書稱之為亂賊、偷盜、仇讎、夷狄,而乙書則稱之為聖神焉。甚者同一人也,同一書也,而今日稱之為亂賊、偷盜、仇讎、夷狄,明日則稱之為聖神焉。夫聖神自聖神,亂賊自亂賊,偷盜自偷盜,夷狄自夷狄,其人格之相去,不可以道裡計,一望而知,無能相混者也,亦斷未有一人之身,而能兼兩塗者也。異哉!此至顯、至淺、至通行、至平正之方人術,而獨不可以施諸帝王也!諺曰:「成即為王,敗即為寇。」此真持正統論之史家所奉為月旦法門者也。夫眾所歸往謂之王,竊奪殃民謂之寇。既王矣,無論如何變相,而必不能墮而為寇;既寇矣,無論如何變相,而必不能升而為王,未有能相即焉者也。如美人之抗英而獨立也,王也,非寇也,此其成者也;即不成焉,如菲律賓之抗美,波亞之抗英,未聞有能目之為寇者也。元人之侵日本,寇也,非王也,此其敗者也;即不敗焉,如蒙古蹂躪俄羅斯,握其主權者數百年,未聞有肯認之為王者也。中國不然。兀術也,完顏亮也,在《宋史》則謂之為賊、為虜、為仇,在《金史》則某祖、某皇帝矣,而兩皆成于中國人之手,同列正史也。而諸葛亮入寇、丞相出師等之差異,更無論也。朱溫也,燕王棣也,始而曰叛曰盜,忽然而某祖、某皇帝矣。而曹丕、司馬炎之由名而公,由公而王,由王而帝,更無論也。准此以談,吾不能不為匈奴冒頓、突厥頡利之徒悲也,吾不能不為漢吳楚七國、淮南王安、晉八王、明宸濠之徒悲也,吾不能不為上官桀、董卓、桓溫、蘇峻、侯景、安祿山、朱泚、吳三桂之徒悲也,吾不得不為陳涉、吳廣、新市、平林、銅馬、赤眉、黃巾、竇建德、王世充、黃巢、張士誠、陳友諒、張獻忠、李自成、洪秀全之徒悲也。彼其與聖神,相去不能以寸耳,使其稍有天幸,能於百尺竿頭,進此一步,何患乎千百年後贍才博學、正言讜論、倡天經明地義之史家,不奉以「承天廣運、聖德神功、肇紀立極、欽明文思、睿哲顯武、端毅弘文、寬裕中和、大成定業、太祖高皇帝」之徽號!而有腹誹者則曰大不敬,有指斥者則曰逆不道也。此非吾過激之言也。試思朱元璋之德,何如竇建德?蕭衍之才,何如王莽?趙匡胤之功,何如項羽?李存勖之強,何如冒頓?楊堅傳國之久,何如李元昊?朱溫略地之廣,何如洪秀全?而皆於數千年歷史上巍巍然聖矣神矣!吾無以名之,名之曰幸不幸而已。若是乎,史也者,賭博耳,兒戲耳,鬼蜮之府耳,勢利之林耳。以是而為史,安得不率天下而禽獸也!而陋儒猶囂囂然曰:此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人之倫也,國之本也,民之坊也。吾不得不深惡痛絕夫陋儒之毒天下如是其甚也!

  然則不論正統則亦已耳,苟論正統,吾敢翻數千年之案而昌言曰:自周秦以後,無一朝能當此名者也。第一、夷狄不可以為統,則胡元及沙陀三小族在所必擯,而後魏、北齊、北周、契丹、女真更無論矣。第二、篡奪不可以為統,則魏、晉、宋、齊、梁、陳、北齊、北周、隋、後周、宋在所必擯,而唐亦不能免矣。第三、盜賊不可以為統,則後樑與明在所必擯,而漢亦如唯之與阿矣。然則正統當於何求之?曰:統也者,在國非在君也,在眾人非在一人也。舍國而求諸君,舍眾人而求諸一人,必無統之可言,更無正之可言。必不獲已者,則如英、德、日本等立憲君主之國,以憲法而定君位繼承之律;其即位也,以敬守憲法之語誓於大眾,而民亦公認之。若是者,其猶不謬於得丘民為天子之義,而於正統庶乎近矣。雖然,吾中國數千年歷史上,何處有此?然猶齗齗焉于百步五十步之間,而曰統不統、正不正,吾不得不憐其愚而惡其妄也。後有良史乎,盍于我國民系統盛 衰、強弱、主奴之間,三致意焉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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