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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研究


   一

   中國文學家的老祖宗,必推屈原。從前並不是沒有文學,但沒有文學的專家。如《三百篇》及其他古籍所傳詩歌之類,好的固不少;但大半不得作者主名,而且篇幅也很短。我們讀這類作品,頂多不過可以看出時代背景或時代思潮的一部分。欲求表現個性的作品,頭一位就是研究屈原。

   屈原的歷史,在《史記》裡頭有一篇很長的列傳,算是我們研究史料的人可欣慰的事。可惜議論太多,事實仍少。我們最抱歉的,是不能知道屈原生卒年歲和他所享年壽。

   據傳文大略推算,他該是西紀前三三八至二八八年間的人,年壽最短亦應在五十上下。

   和孟子、莊子、趙武靈王、張儀等人同時。他是楚國貴族;貴族中最盛者昭、屈、景三家,他便是三家中之一。他曾做過「三閭大夫」。據王逸說:「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然則他是當時貴族總管了。他曾經得楚懷王的信用,官至「左徒」。據本傳說:「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可見他在政治上曾占很重要的位置。其後被上官大夫所讒,懷王疏了他。懷王在位三十年,西紀前三二八至二九七屈原做左徒,不知是那年的事,但最遲亦在懷王十六年前三一二以前。因那年懷王受了秦相張儀所騙,已經是屈原見疏之後了。假定屈原做左徒在懷王十年前後,那時他的年紀最少亦應二十歲以上,所以他的生年,不能晚于西紀前三三八年。屈原在位的時候,楚國正極強盛,屈原的政策,大概是主張聯合六國,共擯強秦,保持均勢,所以雖見疏之後,還做過齊國公使。可惜懷王太沒有主意,時而擯秦,時而聯秦,任憑縱橫家擺弄。卒至「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本傳文懷王死了不到六十年,楚國便亡了。屈原當懷王十六年以後,政治生涯象已經完全斷絕。其後十四年間,大概仍居住郢都武昌一帶。因為懷王三十年將入秦之時,屈原還力諫,可見他和懷王的關係,仍是藕斷絲連的。

   懷王死後,頃襄王立,前二九八屈原的反對黨,越發得志,便把他放逐到湖南地方去,後來竟鬧到投水自殺。

   屈原什麼時候死呢?據《卜居》篇說:「屈原既放,三年不得複見。」《哀郢》篇說:「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

   假定認這兩篇為頃襄王時作品,則屈原最少當西紀前二八八年仍然生存。他脫離政治生活專做文學生活,大概有二十來年的日月。

   屈原所走過的地方有多少呢?他著作中所見的地名如下:

   《湘君》

   令沅湘兮無波,
   使江水兮安流。
   邅吾道兮洞庭。
   望涔陽兮極浦。
   遺餘佩兮澧浦。

   《湘夫人》

   洞庭波兮木葉下。
   沅有芷兮澧有蘭。
   遺餘褋兮澧浦。

   《涉江》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
   旦余濟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顧兮。
   邸余車兮方林。
   乘舲船餘上沅兮。
   朝發枉陼兮,夕宿辰陽。
   入漵浦餘儃佪兮,
   迷不知吾之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
   乃猨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
   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紛其無垠兮,
   雲霏霏而承雨。

   《哀郢》

   發郢都而去閭兮。
   過夏首而西浮兮,
   顧龍門而不見。
   背夏浦而西思兮。
   惟郢路之遼遠兮,
   江與夏之不可涉。

   《抽思》

   長瀨湍流,沂江潭兮。
   狂顧南行,聊以娛心兮。
   低佪夷猶,宿北姑兮。

   《懷沙》

   浩浩沅湘,紛流汩兮。

   《思美人》

   遵江夏以娛憂。

   《遠遊》

   指炎神而直馳兮,吾將往乎南疑。

   《招魂》

   路貫廬江兮左長薄。

   內中說郢都,說江夏,是他原住的地方,洞庭湘水,自然是放逐後常來往的,都不必多考據。最當注意者,《招魂》說的「路貫廬江兮左長薄」,象江西廬山一帶,也曾到過。但《招魂》完全是浪漫的文學,不敢便認為事實。《涉江》一篇,含有紀行的意味,內中說「乘舲船餘上沅」,「朝發枉陼,夕宿辰陽」,可見他曾一直遡著沅水上游,到過辰州等處。他說的「峻高蔽日,霰雪無垠」的山,大概是衡嶽最高處了。他的作品中,象「幽獨處乎山中」,「山中人兮芳杜若」,這一類話很多。我想他獨自一人在衡山上過活了好些日子,他的文學,諒來就在這個時代大成的。

   最奇怪的一件事,屈原家庭狀況如何,在本傳和他的作品中,連影子也看不出。

   《離騷》有「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餘」兩語。王逸注說:「女媭,屈原姊也。」這話是否對,仍不敢說。就算是真,我們也僅能知道他有一位姐姐,其餘兄弟妻子之有無,一概不知。就作品上看來,最少他放逐到湖南以後過的都是獨身生活。

   二

   我們把屈原的身世大略明白了,第二步要研究那時候為什麼會發生這種偉大的文學?

   為什麼不發生於別國而獨發生于楚國?何以屈原能占這首創的地位?第一個問題,可以比較的簡單解答。因為當時文化正漲到最高潮,哲學勃興,文學也該為平行線的發展。

   內中如《莊子》、《孟子》及《戰國策》中所載各人言論,都很含著文學趣味。所以優美的文學出現,在時勢為可能的。第二第三兩個問題,關係較為複雜。

   依我的觀察,我們這華夏民族,每經一次同化作用之後,文學界必放異彩。楚國當春秋初年,純是一種蠻夷,春秋中葉以後,才漸漸的同化為「諸夏」。屈原生在同化完成後約二百五十年。那時候的楚國人,可以說是中華民族裡頭剛剛長成的新分子,好象社會中才成年的新青年。從前楚國人,本來是最信巫鬼的民族,很含些神秘意識和虛無理想,象小孩子喜歡幻構的童話。到了與中原舊民族之現實的倫理的文化相接觸,自然會發生出新東西來。這種新東西之體現者,便是文學。楚國在當時文化史上之地位既已如此。至於屈原呢,他是一位貴族,對於當時新輸入之中原文化,自然是充分領會。

   他又曾經出使齊國,那時正當「稷下先生」數萬人日日高談宇宙原理的時候,他受的影響,當然不少。他又是有怪脾氣的人,常常和社會反抗。後來放逐到南荒,在那種變化詭異的山水裡頭,過他的幽獨生活,特別的自然界和特別的精神作用相擊發,自然會產生特別的文學了。

   屈原有多少作品呢?《漢書·藝文志·詩賦略》云:「屈原賦二十五篇。」據王逸《楚辭章句》所列,則《離騷》一篇,《九歌》十一篇,《天問》一篇,《九章》九篇,《遠遊》一篇,《卜居》一篇,《漁父》一篇。尚有《大招》一篇,注云:「屈原,或言景差。」然細讀《大招》,明是摹仿《招魂》之作,其非出屈原手,象不必多辯。但別有一問題頗費研究者,《史記·屈原列傳》贊云:「餘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是太史公明明認《招魂》為屈原作。然而王逸說是宋玉作。逸,後漢人,有何憑據,竟敢改易前說?大概他以為添上這一篇,便成二十六篇,與《藝文志》數目不符;他又想這一篇標題,像是屈原死後別人招他的魂,所以硬把他送給宋玉。

   依我看,《招魂》的理想及文體,和宋玉其他作品很有不同處,應該從太史公之說,歸還屈原。然則《藝文志》數目不對嗎?又不然。《九歌》末一篇《禮魂》,只有五句,實不成篇。《九歌》本信神之曲,十篇各侑一神;《禮魂》五句,當是每篇末後所公用。

   後人傳鈔貪省,便不逐篇寫錄,總擺在後頭作結。王逸鬧不清楚,把他也算成一篇,便不得不把《招魂》擠出了。今將二十五篇的性質,大略說明:

   (一)《離騷》 據本傳,這篇為屈原見疏以後使齊以前所作,當是他最初的作品。

   起首從家世敘起,好象一篇自傳。

   篇中把他的思想和品格,大概都傳出,可算得全部作品的縮影。

   (二)《天問》 王逸說:「屈原見楚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佹,及古賢聖怪物行事,因書其壁,呵而問之。」我想這篇或是未放逐以前所作,因為「先王廟」不應在偏遠之地。這篇體裁,純是對於相傳的神話發種種疑問,前半篇關於宇宙開闢的神話所起疑問,後半篇關於歷史神話所起疑問。對於萬有的現象和理法懷疑煩悶,是屈原文學思想出發點。

   (三)《九歌》 王逸說:「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見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以見己之冤。」這話大概不錯。「九歌」是樂章舊名,不是九篇歌,所以屈原所作有十篇,這十篇含有多方面的趣味,是集中最「浪漫式」的作品。

   (四)《九章》 這九篇並非一時所作,大約《惜誦》、《思美人》兩篇,似是放逐以前作;《哀郢》是初放逐時作;《涉江》是南遷極遠時作;《懷沙》是臨終作。其餘各篇,不可深考。這九篇把作者思想的內容分別表現,是《離騷》的放大。

   (五)《遠遊》 王逸說:「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於世。章皇山澤,無所告訴。乃深惟元一,修執恬漠,思欲濟世,則意中憤然。文采秀髮,遂敘妙思;托配仙人,與俱遊戲。周曆天地,無所不到;然猶懷念楚國,思慕舊故。」我說:

   《遠遊》一篇,是屈原宇宙觀人生觀的全部表現。是當時南方哲學思想之現于文學者。

   (六)《招魂》 這篇的考證,前文已經說過。這篇和《遠遊》的思想,表面上象恰恰相反,其實仍是一貫。這篇講上下四方,沒有一處是安樂土,那麼,回頭還求現世物質的快樂怎麼樣呢?好嗎?他的思想,正和葛得的《浮士特》(Goethe:Faust)劇上本一樣,《遠遊》便是那劇的下本。總之這篇是寫懷疑的思想歷程最惱悶最苦痛處。

   (七)《卜居》及《漁父》 《卜居》是說兩種矛盾的人生觀,《漁父》是表自己意志的抉擇。意味甚為明顯。

   三

   研究屈原,應該拿他的自殺做出發點。屈原為什麼自殺呢?我說:他是一位有潔癖的人,為情而死。他是極誠專慮的愛戀一個人,定要和他結婚;但他卻懸著一種理想的條件,必要在這條件之下,才肯委身相事。然而他的戀人老不理會他!不理會他,他便放手,不完結嗎?不不!他決然不肯!他對於他的戀人,又愛又憎,越憎越愛;兩種矛盾性日日交戰;結果拿自己生命去殉那種「單相思」的愛情!他的戀人是誰?

   是那時候的社會。

   屈原腦中,含有兩種矛盾原素:一種是極高寒的理想,一種是極熱烈的感情。《九歌》中《山鬼》一篇,是他用象徵筆法描寫自己人格。其文如下:

   我常說:若有美術家要畫屈原,把這篇所寫那山鬼的精神抽顯出來,便成絕作。他獨立山上,雲霧在腳底下,用石蘭、杜若種種芳草莊嚴自己,真所謂「一生兒愛好是天然」,一點塵都染汗他不得。然而他的「心中風雨」,沒有一時停息,常常向下界「所思」的人寄他萬斛情愛。那人愛他與否,他都不管;他總說「君是思我」,不過「不得間」罷了,不過「然疑作」罷了。所以他十二時中的意緒,完全在「雷填填、雨冥冥、風颯颯、木蕭蕭」裡頭過去。

   他在哲學上有很高超的見解;但他決不肯耽樂幻想,把現實的人生丟棄。他說: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餘弗及兮,來者吾不聞。

   他一面很達觀天地的無窮,一面很悲憫人生的長勤,這兩種念頭,常常在腦裡輪轉,他自己理想的境界,盡夠受用。他說:

   道可受兮不可傳,其小無內兮其大無垠。無滑而魂兮,彼將自然。壹氣孔神兮,於中夜存。虛以待之兮,無為之先。庶類以成兮,此德之門。

   這種見解,是道家很精微的所在;他所領略的,不讓前輩的老聃和並時的莊周。他曾寫那境界道:

   經營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郵兮,降望大壑。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廖廓而無天。

   視翛忽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為鄰。

   然則他常住這境界翛然自得,豈不好嗎?然而不能。

   他說: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他對於現實社會,不是看不開,但是捨不得。他的感情極銳敏,別人感不著的苦痛,到他的腦筋裡,便同電擊一般。他說:微霜降而下淪兮,悼芳草之先零。誰可與玩斯遺芳兮,晨向風而舒情。又說:惜吾不及見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一朵好花落去,「幹卿甚事?」但在那多情多血的人,心裡便不知幾多難受。屈原看不過人類社會的痛苦,所以他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社會為什麼如此痛苦呢?他以為由於人類道德墮落。所以說: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脩之害也。固時俗之從流兮,又孰能無變化?覽椒蘭其若此兮,又況揭車與江蘺?

   所以他在青年時代便下決心和惡社會奮鬥。常怕悠悠忽忽把時光耽誤了。他說:汩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毗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也。要和惡社會奮鬥,頭一件是要自拔於惡社會之外。屈原從小便矯然自異,就從他服飾上也可以見出。他說: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巍。被明月兮珮寶璐,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莊子》說:「尹文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當時思想家作些奇異的服飾以表異於流俗,想是常有的。屈原從小便是這種氣概。他既決心反抗社會,便拿性命和他相搏。他說:他從發心之日起,便有絕大覺悟,知道這件事不是容易。他賭暋和惡社會奮鬥到底,他果然能實踐其言,始終未嘗絲毫讓步。但惡社會勢力太大,他到了「最後一粒子彈」的時候,只好潔身自殺。我記得在羅馬美術館中曾看見一尊額爾達治武士石雕遺像,據說這人是額爾達治國幾百萬人中最後死的一個人,眼眶承淚,頰唇微笑,右手一劍自刺左脅。屈原沉汨羅,就是這種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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