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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權與女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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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君看見我這題目,一定說梁某不通,女也是人,說人權自然連女權包在裡頭,為什麼把人權和女權對舉呢?哈哈,不通誠然是不通,但這不通題目,並非我梁某人杜撰出來,社會現狀本來就是這樣的不通,我不過照實說,而且想把不通的弄通罷了。 我要出一個問題考諸君一考:「什麼叫做人?」諸君聽見我這話,一定又要說:「梁某只怕瘋了,這問題有什麼難解,凡天地間『圓顱方趾橫目睿心』的動物自然都是人。」哈哈,你這個答案錯了,這個答案只能解釋自然界人字的意義,並不能解釋歷史上人字的意義。歷史上的人,起初範圍是很窄的,一百個「圓顱方趾橫目睿心」的動物之中,頂多有三幾個夠得上做「人」,其餘都夠不上。換一句話說,從前能夠享有人格的人是很少的,歷史慢慢開展,「人格人」才漸漸多起來。 諸君聽這番話,只怕越聽越糊塗了,別要著急,等我逐層解剖出來。同是「圓顱方趾橫目睿心」的動物,自然我做得到的事,你也做得到,你享有的權,我也該享有。是不是呢?著啊,果然應該如此,但是從歷史上看來,卻大大不然,無論何國歷史,最初總有一部分人叫做「奴隸」。奴隸豈不也是「圓顱方趾橫目睿心」嗎?然而那些非奴隸的人,只認他們是貨物,不認他們是人。諸君讀過西洋歷史,諒來都知道古代希臘的雅典號稱「全民政治」,說是個個人都平等都自由;又應該知道有位大哲學家柏拉圖,是主張共和政體的老祖宗。不錯,柏拉圖說凡人都應該參與政治,但奴隸卻不許。為什麼呢?因為奴隸並不是人。雅典城裡幾萬人,實際上不過幾千人參與政治。為什麼說是全民政治呢?因為他們公認是「人」的都已參與了,剩下那一大部分,便是奴隸,本來認做貨物不認做人。 不但奴隸如此,就是貴族和平民比較,只有貴族算是完完全全一個人,平民頂多不過夠得上做半個人。許多教育,只准貴族受,不准平民受;許多職業,只准貴族當,不准平民當;許多財產,只准貴族有,不准平民有。這種現象,我們中國自唐虞三代到孔子的時候便是如此,歐洲自羅馬帝國以來一直到十八世紀都是如此。在奴隸制度底下,不但非奴隸的人把奴隸不當人看,連那些奴隸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人」。在貴族制度底下,不但貴族把平民當半個人看,連那些平民也自己覺得我這個人和他那個人不同。如是者渾渾沌沌過了幾千年。 人是有聰明的,有志氣的,他們慢慢的從夢中覺醒起來了。你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我也有一個鼻子兩隻眼睛,為什麼你便該如彼我便該如此。他們心問口口問心,經過多少年煩惱悲哀,忽然石破天驚,發明一件怪事,「啊啊,原來我是一個人。」這件怪事,中國人發明到什麼程度,我且不說,歐洲人什麼時候發明呢,大約在十五六世紀文藝復興時代。他們一旦發明了自己是個人,不知不覺的便齊心合力下一個決心,一面要把做人的條件預備充實,一面要把做人的權利擴張圓滿。第一步,凡是人都要有受同等教育的機會,不能讓貴族和教會把學問壟斷。第二步,凡是人都要各因他的才能就相當的職業,不許說某項職業該被某種階級的人把持到底。第三步為保障前兩事起見,一國政治,凡屬人都要有權過問。總說一句,他們有了「人的自覺」,便發生出人權運動;教育上平等權,職業上平等權,政治上平等權便是人權運動的三大階段。 啊啊,了不得,了不得,人類心力發動起來,什麼東西也擋他不住。「一、二、三,開步走」,「走、走、走」,走到十八世紀末年,在法國巴黎城轟的放出一聲大炮來——《人權宣言》。好呀好呀,我們一齊來。屬地麼,要自治;階級麼,要廢除;選舉麼,要普遍;黑奴農奴嘛,要解放。十九世紀全個歐洲全個美洲熱烘烘鬧了一百年,鬧的就是這一件事,吹喇叭,放爆竹,吃乾杯,成功,凱旋,人權萬歲!從前只有皇帝是人,貴族是人,僧侶是人,如今我們也和他們一樣,不算人的都算人了。普天之下率土之濱凡叫做人的都恢復他們資格了,人權萬歲!萬萬歲! 萬歲聲中,還有一大部分「圓顱方趾橫目睿心」的動物在那邊悄悄地滴眼淚。這一部分動物,雖然在他們同類中占一半的數量,但向來沒有把他們編在人類裡頭。這一部分是誰?就是女子。人權運動,運動的是人權,他們是Women不是Men,說得天花亂墜的人權,卻不關他們的事。 眼淚是神聖不過的東西,眼淚是從自覺的心苗中才滴得出來。男子固然一樣的兩隻眼睛一個鼻子,沒有什麼貴族、平民、奴隸的分別,難道女子又只有一隻眼睛半個鼻子嗎?當人權運動高唱入雲的時候,又發明一件更怪的事,「啊啊,原來世界上還有許多人!」有了這種發明,於是女權運動開始起來。女權運動,我們可以給他一個名詞,叫做廣義的人權運動。 廣義的人權運動——女權運動,和那狹義的人權運動——平民運動,正是一樣要有兩種主要條件,第一要自動,第二要有階段。 什麼叫自動呢?例如美國放奴運動,不是黑奴自己要解放自己,乃是一部分有博愛心的白人要解放他們,這便是他動不是自動。不由自動得來的解放,雖解放了也沒有什麼價值。不惟如此,凡運動是多數人協作的事,不是少數人包辦的事,所以要多數共同的自動。例如中國建設共和政體,僅有極少數人在那裡動,其餘大多數不管事,這仍是算他動不是自動。像歐洲十九世紀的平民運動,的確是出於全部或大多數的平民自覺自動,其所以能成功而且徹底的理由,全在乎此。女權運動能否有意義有價值,第一件就要看女子切實自覺自動的程度如何。 什麼叫階段呢?前頭說過,人權運動含有三種意味:一是教育上平等權,二是職業上平等權,三是政治上平等權。這三件事雖然一貫,但裡頭自然分出個步驟來。在貴族壟斷權利的時代,他們辯護自己唯一的武器,就是說,我們貴族所有的學問知識,你們平民沒有;我們貴族辦得下來的事,你們平民辦不下來。這話對不對呢?對呀!歐洲中世紀的社會情狀,的確是如此。倘若十八九世紀依然是這種情狀,我敢保《人權宣言》一定發不出來,即發出來也是空話。所以自文藝復興以來,他們平民第一件最急切的要求,是要和貴族有受同等教育的機會。這種機會陸續到手,他們便十二分努力去增進自己的知識能力。到十八九世紀時,平民的知識能力,比貴族只有加高,絕無低下。於是乎一鼓作氣,把平民運動成功了。換一句話說,他們是先把做人條件預備充實,才能把做人的權利擴張圓滿。 他們的女權運動,現在也正往這條路上走。女權運動,也是好幾十年前已經開始了,但勢力很是微微不振。為什麼不振呢?因為女子知識能力的確趕不上男子。為什麼趕不上呢?因為不能和男子有受同等教育的機會。他們用全力打破這一關,打破之後,再一步一步的肉搏前去,以次到職業問題,以次到參政權問題。現在歐美這種運動漸漸的已有一部分成功了。 我們怎麼樣呢?哎,說起來又慚愧又可憐,連大部分男子也沒有發明自己是個人,何論女子?狹義的人權運動還沒有做過,說什麼廣義的人權運動。所以有些人主張「女權尚早論」,說等到平民運動完功之後,再做女權運動不遲。這種話對嗎?不對。歐洲造鐵路,先有了狹軌,才漸漸改成廣軌。我們造鐵路,自然一動手就用廣軌,有什麼客氣,歐洲人把狹義廣義的人權運動分作兩回做,我們並作一回,並非不可能的事。但有一件萬不可以忘記,狹軌廣軌固然不成問題,然而沒有築路便想開車,卻是斷斷乎不行的。我說一句不怕諸君嘔氣的話,中國現在男子的知識能力固然也是很幼稚很薄弱,但女子又比男子幼稚薄弱好幾倍。講女權嗎?頭一個條件,要不依賴男子而能獨立,換一句話說,是要有職業。譬如某學校出了一個教授的缺,十位女子和十位男子競爭,誰爭贏誰?譬如某公司或某私人要用一位秘書,十位女子和十位男子競爭,又誰爭贏誰?再進一步,假使女子參政權實行規定在憲法,到選舉場中公開講演、自由競爭,又誰爭贏誰?以現在情形論,我斗膽敢說,女子十回一定有九回失敗。為什麼呢?因為現在女子的知識能力實實在在不如男子。天生成不如嗎?不然不然,不過因為學力不夠。為什麼學力不夠?為的是從前女子求學不能和男子有均等機會,沒有均等機會,固然不是現在女子之過。然而學力不夠,卻是不能諱言的事實。諸君在英文讀本裡頭諒來都讀過一句格言:「Knowledge is power」(知識即權力),不從知識基礎上求權力,權力斷斷乎得不到;僥倖得到,也斷斷乎保持不住。一個人如此,階級相互間也是如此,兩性相互間也是如此。 講到這裡,我們大概可以得一個結論了,女權運動,無論為求學運動、為競業運動、為參政運動,我在原則上都贊成,不惟贊成,而且十分認為必要。若以程序論,我說學第一,業第二,政第三。近來講女權的人,集中於參政問題,我說是急其所緩緩其所急。老實說一句,現在男子算有參政權沒有?說沒有嗎,《約法》上明明規定;說有嗎,民國成立十一個年頭,看見那一位男子曾參過政來,還不是在選舉人名冊上湊些假名,供那班「政棍」買票賣票的工具。人民在這種政治意識之下,就讓你爭得女子參政權,也不過每縣添出千把幾百個「趙蘭、錢蕙、孫淑、李娟……」等等人名,替「政棍」多養幾票生意。我真不願志潔行芳的姊妹們,無端受這種污辱。平心而論,政治上的事情,原來不能因噎廢食。這種憤激之談,我也不願多說了,歸根結底一句,無論何種運動,都要多培實力,少作空談。女權運動的真意義,是要女子有痛切的自覺,從知識能力上力爭上游,務求與男子立於同等地位。這一著辦得到,那麼競業參政,都不成問題;辦不到,任你攪得海沸塵飛,都是廢話。 諸君啊,現在全國中女子知識的製造場,就靠這十幾個女子師範學校,諸君就是女權運動的基本軍隊。莊子說得好:「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諸君要知道自己責任重大,又要知道想盡此責任,除卻把學問做好知識能力提高外別無捷徑。我盼望諸君和全國的姊妹們,都徹底覺悟自己是一個人,都加倍努力完成一個人的資格,將來和全世界女子共同協力做廣義的人權運動。這回運動成功的時候,真可以歡呼人權萬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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