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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孩子們書1926年9月14日


  孩子們:

  我本月六日入京,七日到清華,八日應開學禮講演,當日入城,在城中住五日,十三日返清華。王姨奉細婆亦已是日從天津來,我即偕同王姨、阿時、老白鼻同到清華。此後每星期大抵須在城中兩日,餘日皆在清華。北院二號之屋(日內將遷居一號)只四人住著,很清靜。

  此後嚴定節制,每星期上堂講授僅二小時,接見學生僅八小時,平均每日費在學校的時刻,不過一小時多點。又擬不編講義,且暫時不執筆屬文,決意過半年後再作道理。

  我的病又完全好清楚,已經十日沒有復發了。在南長街住那幾天,你二叔天天將小便留下來看,他說顏色比他的還好,他的還像普洱茶,我的簡直像雨前龍井了。自服天如先生藥後之十天,本來已經是這樣,中間遇你四姑之喪,陡然復發,發得很厲害。那時剛剛碰著伍連德①到津,拿小便給他看,他說「這病絕對不能不理會」,他入京當向協和及克禮等詳細探索實情云云。五日前在京會著他,他已探聽明白了。他再見時,尿色已清,他看著很讚歎中藥之神妙(他本來不鄙薄中藥),他把藥方抄去。天如之方以黃連、玉桂、阿膠三藥為主。近聞有別位名醫說,敢將黃連和玉桂合在一方,其人必是名醫云云。他說很對很對,勸再服下去。他說本病就一意靠中藥療治便是了。卻是因手術所發生的影響,最當注意。他已證明手術是協和孟浪錯誤了,割掉的右腎,他已看過,並沒有絲毫病態,他很責備協和粗忽,以人命為兒戲,協和已自承認了。這病根本是內科,不是外科。在手術前克禮、力舒東、山本乃至協和都從外科方面研究,實是誤入歧途。但據連德的診斷,也不是所謂「無理由出血」,乃是一種輕微腎炎。西藥並不是不能醫,但很難求速效,所以他對於中醫之用黃連和玉桂,覺得很有道理。但他對於手術善後問題,向我下很嚴重的警告。他說割掉一個腎,情節很是重大,必須俟左腎慢慢生長,長到大能完全兼代右腎的權能,才算復原。他說「當這內部生理大變化時期中(一種革命的變化),左腎極吃力,極辛苦,極嬌嫩,易出毛病,非十分小心保護不可。惟一的戒令,是節勞一切工作,最多只能做從前一半,吃東西要清淡些……」等等。我問他什麼時候才能生長完成?他說「沒有一定,要看本來體氣強弱及保養得宜與否,但在普通體氣的人,總要一年」云云。他叫我每星期驗一回小便(不管色紅與否),驗一回血壓,隨時報告他,再經半年才可放心云云。連德這番話,我聽著很高興。我從前很想知道右腎實在有病沒有,若右腎實有病,那麼不是便血的原因,便是便血的結果。既割掉而血不止,當然不是原因了。若是結果,便更可怕,萬一再流血一兩年,左腎也得同樣結果,豈不糟嗎。我屢次探協和確實消息,他們為護短起見,總說右腎是有病(部分腐壞),現在連德才證明他們的謊話了。我卻真放心了,所以連德忠告我的話,我總努力自己節制自己,一切依他而行(一切勞作比從前折半)。

  但最近于清華以外,忽然又發生一件職務,令我欲謝而不能,又已經答應了。這件事因為這回法權會議的結果,意外良好,各國代表的共同報告書,已承諾撤回領事裁判權,只等我們分區實行。但我們卻有點著急了,不能不加工努力。現在為切實預備計,立刻要辦兩件事:一是繼續修訂法律,趕緊頒佈;二是培養司法人才,預備「審洋鬼子」。頭一件要王亮儔②擔任。第二件要我擔任(名曰司法儲才館)。我入京前一禮拜,亮儔和羅鈞任③幾次來信來電話,催我入京。我到京一下車,他們兩個便跑來南長街,不由分說,責以大義,要我立刻允諾。這件事關係如此重大,全國人渴望已非一日,我還有甚麼話可以推辭,當下便答應了。現在只等法權會議簽字後(本禮拜簽字),便發表開辦了。經費呢每月有萬餘元,確實收入可以不必操心。在關稅項下每年撥十萬元,學費收入約四萬元。但創辦一學校事情何等煩重,在靜養中當然是很不相宜;但機會迫在目前,責任壓在肩上,有何法逃避呢?好在我向來辦事專在「求好副手」。上月工夫我現在已得著一個人替我全權辦理,這個人我提出來,亮儔、鈞任們都拍手,諒來你們聽見也大拍手。其人為誰?林宰平便是。他是司法部的老司長,法學湛深,才具開展,心思緻密,這是人人共知的。他和我的關係,與蔣百里,蹇季常相仿佛,他對於我委託的事,其萬分忠實,自無待言。儲才館這件事,他也認為必要的急務,我的身體要靜養,又是他所強硬主張的(他屢主張我在清華停職一年),所以我找他出來,他簡直無片詞可以推託,政府原定章程,是「館長總攬全館事務」。我要求增設一副館長,但宰平不肯居此名,結果改為學長兼教務長。你二叔當總務長兼會計。我用了這兩個人,便可以「臥而治之」了。初辦時教員職員之聘任,當然要我籌劃,現在亦已大略就緒。教員方面因為經費充足,兼之我平日交情關係,能網羅第一等人才,如王亮儔、劉崧生等皆來擔任功課,將來一定聲光很好。職員方面,初辦時大大小小共用二十人內外,一面為事擇人,一面為人擇事,你十五舅和曼宣都用為秘書(月薪百六十元,一文不欠),乃至你姑丈(六十元津貼)及黑二爺(二十五元)都點綴到了。藻孫若願意回北京,我也可以給他二百元的事去辦。我比較撙節地製成個預算,每月尚敷餘三千至四千。大概這件事我當初辦時,雖不免一兩月勞苦,以後便可以清閒了。你們聽見了不必憂慮。這一兩個月卻工作不輕,研究院新生有三十余人,加以籌劃此事,恐對於伍連德的話,須緩期實行。

  做首長的人,「勞於用人而逸於治事」,這句格言真有價值。我去年任圖書館長以來,得了李仲揆及袁守和④任副館長及圖書部長,外面有範靜生⑤替我幫忙,我真是行所無事。我自從入醫院後(從入德醫院起)從沒有到館一天,忠忠是知道的。這回我入京到館兩個半鐘頭,他們把大半年辦事的記錄和表冊等給我看,我於半年多大大小小的事都了然了。真辦得好,真對得我住!楊鼎甫、蔣慰堂二人從七月一日起到館,他們在館辦了兩個月事,興高采烈,覺得全館朝氣盎然,為各機關所未有,雖然薪水微薄(每人每月百元),他們都高興得很,我信得過宰平替我主持儲才館,亮儔在外面替我幫忙也和範靜生之在圖書館差不多。將來也是這樣。

  希哲升任智利的事,已和蔡耀堂面言,大約八九可成。或者這信到時已發表亦未可知。若未發表那恐是無望了。

  思順八月十三日信,昨日在清華收到。忠忠抵美的安電,王姨也從天津帶來,欣慰之至。正在我想這封信的時候,想來你們姊弟五人正圍著高談闊論,不知多少快活哩。莊莊入美或留坎⑥問題,諒來已經決定,下次信可得報告了。

  思永給思順的信說「怕我因病而起的變態心理」,有這種事嗎?何至如是,你們從我信上看到這種痕跡嗎?我決不如是,忠忠在旁邊看著是可以證明的。就令是有,經這回唐天如、伍連德診視之後,心理也豁然一變了。你們大大放心罷。寫得太多了,犯了連德的禁令了,再說罷。

  爹爹 民國十五年九月十四日

  老白鼻天天說要到美國去,你們誰領他,我便貼四分郵票寄去。

  ① 伍連德(1879—1960)祖籍廣東新甯,公共衛生學家,中國檢疫、防疫事業的先驅。曾入英國劍橋大學學醫,獲得博士學位,與梁啟超等人多有交往。

  ② 王亮儔(1881—1958)即王寵惠,字亮儔,廣東東莞人。早年留學日本,後留學美國,入耶魯大學,獲博士學位,辛亥革命後任外交總長、司法總長,後歷任國民政府司法部長、外交部長等職。

  ③ 羅鈞任(1888—1941)即羅文幹,字鈞任,廣東番禺人。早年留學英國學習法律,民國成立後任廣東司法局長,廣東高等檢察廳長,後歷任粱士詒內閣司法總長、王寵惠內閣財政總長等職。

  ④ 袁守和(1895—1965)即袁同禮,字守和,河北徐水人,我國現代圖書館事業的先驅。著有《永樂大典考》、《宋代私家藏書概略》等。

  ⑤ 範靜生(1875—1927)即范源廉,著名化工專家范旭東的長兄,梁啟超的得意門生。百日維新失敗後,逃亡日本。1922年擔任北京師範大學校長。曾於1912年、1916年、1920年三度出任中華民國教育總長。1918年冬,與張伯苓、嚴修一同赴美國考察教育,回國後即致力於南開大學的創辦。

  ⑥ 坎:在此指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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