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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孩子們書1925年7月10日


  我像許久沒有寫信給你們了。但是前幾天寄去的相片,每張上都有一首詞,也抵得過信了。今天接著大寶貝五月九日,小寶貝五月三日來信,很高興。那兩位「不甚寶貝」的信,也許明後天就到罷?我本來前十天就去北戴河,因天氣很涼,索性等達達放假才去。他明天放假了,卻是還在很涼。一面張、馮開戰消息甚緊,你們二叔和好些朋友都勸勿去,現在去不去還未定呢。我還是照樣的忙,近來和阿時,忠忠三個人合作做點小玩意兒,把他們做得興高采烈。我們的工作多則一個月,少則三個禮拜,便做完。做完了,你們也可以享受快樂。你們猜猜幹些什麼?莊莊你的信寫許多有趣話告訴我,我喜歡極了。你往後只要每水船都有信,零零碎碎把你的日常生活和感想報告我,我總是喜歡的,我說你「別要孩子氣」,這是叫你對於正事——如做功課,以及料理自己本身各事等,自己要拿主意,不要依賴人。至於做人帶幾分孩子氣,原是好的。你看爹爹有時還有「童心」呢。你入學校,還是在加拿大好。你三個哥哥都受美國教育,我們家庭要變「美國化」了!我很望你將來不經過美國這一級,便到歐洲去,所以在加拿大預備像更好,也並非一定如此,還要看環境的利便。稍舊一點的嚴正教育,受了很有益;你還是安心入加校罷。至於未能立進大學,這有什麼要緊,「求學問不是求文憑」,總要把牆基越築得厚越好。

  你若看見別的同學都入大學,便自己著急,那便是「孩子氣」了。思順對於徽音感情完全恢復,我聽見真高興極了。這是思成一生幸福關鍵所在,我幾個月前很怕思成因此生出精神異動,毀掉了這孩子,現在我完全放心了。思成前次給思順的信說:「感覺著做錯多少事,便受多少懲罰,非受完了不會轉過來。」這是宇宙間惟一真理,佛教說的「業」和「報」就是這個真理。(我篤信佛教,就在此點,七千卷《大藏經》也只說明這點道理。)凡自己造過的「業」,無論為善為惡,自己總要受「報」,一斤報一斤,一兩報一兩,絲毫不能躲閃,而且善和惡是不准抵消的。佛對一般人說輪回,說他(佛)自己也曾犯過什麼罪,因此曾入過某層地獄,做過某種畜生,他自己又也曾做過許多好事,所以亦也曾享過什麼福。如此,惡業受完了報,才算善業的賬,若使正在享善業的報的時候,又做些惡業,善報受完了,又算惡業的賬,並非有個什麼上帝做主宰,全是「自業自得」,又並不是像耶教說的「到世界末日算總帳」,全是「隨作隨受」。又不是像耶教說的「多大罪惡一懺悔便完事」,懺悔後固然得好處,但曾經造過的惡業,並不因懺悔而滅,是要等「報」受完了才滅。佛教所說的精理,大略如此。他說的六道輪回等等,不過為一般淺人說法,說些有形的天堂地獄,其實我們刻刻在輪回中,一生不知經過多少天堂地獄。即如思成與徽音,去年便有幾個月在刀山劍樹上過活!這種地獄比城隍廟十王殿裡畫出來還可怕,因為一時造錯了一點業,便受如此慘報,非受完了不會轉頭。倘若這業是故意造的,而且不知懺悔,則受報連綿下去,無有盡時。因為不是故意的,而且懺悔後又造善業,所以地獄的報受夠之後,天堂又到了,若能絕對不造惡業(而且常造善業——最大善業是「利他」),則常住天堂(這是借用俗教名詞),佛說是「涅涅槃」(涅槃的本意是「清涼世界」)。我雖不敢說常住涅槃,但我總算心地清涼的時候多,換句話說,我住天堂時候比住地獄的時候多,也是因為我比較少造惡業的緣故。我的宗教觀、人生觀的根本在此,這些話都是我切實受用的所在。因思成那封信像是看見一點這種真理,所以順便給你們談談。思成看著許多本國古代美術,真是眼福,令我羡慕不已,甲胄的扣帶,我看來總算你新發明了(可得獎賞),或者書中有講及,但久已沒有實物來證明。昭陵石馬怎麼會已經流到美國去,真令我大驚!那幾隻馬是有名的美術品,唐詩裡「可要昭陵石馬來,昭陵風雨埋冠劍,石馬無聲蔓草寒」,向來詩人謳歌不知多少。那些馬都有名字,是唐太宗賜的名,畫家雕刻家都有名字可考據的。我所知道的,現在還存四隻,我們家裡藏有拓片,但太大,無從裱,無從掛,所以你們沒有看見。怎麼美國人會把他搬走了!若在別國,新聞紙不知若何鼓噪,在我們國裡,連我恁麼一個人,若非接你信,還連影子都不曉得呢。可歎,可歎!希哲既有餘暇做學問,我很希望他將國際法重新研究一番,因為歐戰以後國際法的內容和從前差得太遠了。十餘年前所學現在只好算古董,既已當外交官,便要跟著潮流求自己職務上的新智識。還有中國和各國的條約全文,也須切實研究。希哲能趁這個空閒做這類學問最好。若要有漢文的條約匯纂,我可以買得寄來。和思順、思永兩人特別要說的話,沒有什麼,下次再說罷。

  思順信說:「不能不管政治」,近來我們也很有這種感覺。你們動身前一個月,多人疑議也就是這種心理的表現。現在除我們最親密的朋友外,多數穩健分子也都拿這些話責備我,看來早晚是不能袖手的。現在打起精神做些預備工夫,這幾年來拋空了許久,有點吃虧。等著時局變遷再說罷。

  老Baby①好玩極了,從沒有聽見哭過一聲,但整天的喊和笑,也很夠他的肺開張了。自從給親家收拾之後,每天總睡十三四個鐘頭,一到八點鐘,什麼人抱他,他都不要,一抱他,他便橫過來表示他要睡,放在床上爬幾爬,滾幾滾,就睡著了。這幾天有點可怕——好咬人,借來磨他的新牙,老郭每天總要著他幾口。他雖然還不會叫親家,卻是會填詞送給親家,我問他「是不是要親家和你一首?」他說:「得、得、得,對、對、對。」夜深了,不和你們玩了,睡覺去。前幾天填得一首詞,詞中的寄託,你們看得出來不?

  浣溪沙

  乍有官蛙鬧曲池,更堪鳴砌露蛩悲!隔林辜負月如眉。
  坐久漏簽催倦夜,歸來長簟夢佳期,不因無益廢相思。

  (李義山詩:「直道相思了無益。」)

  民國十四年七月十日

  ① 老Baby:即梁思禮,後又稱為老白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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