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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亭林學友表(2)


  閻百詩,名若璩,別號潛丘居士,山西太原人,寄籍江蘇之山陽,生明崇禎九年,卒清康熙四十三年(1636-1704),年69。他的父親名修齡,號牛叟,本淮南鹽商,但很風雅,也可算一位名士或一位遺老。百詩人格之峻整,遠不如亭林,生平行誼,除學者日常生活外,無特別可記。康熙十七年,他應博學鴻儒科,下第,很發牢騷。其後徐健庵乾學在洞庭山開局修《大清一統志》,聘他參與其事。他68歲的時候,清聖祖南巡,有人薦他,召見,趕不上,他很懊喪。時清世宗方在潛邸,頗收羅名士,把他請入京,他垂老冒病而往,不久便卒於京寓。其行曆可記者僅如此。所著書曰《古文尚書疏證》八卷、《毛朱詩說》一卷、《四書釋地》六卷、《潛丘劄記》六卷、《孟子生卒年月考》一卷、《困學紀聞注》十二卷。

  百詩僅有這點點成績,為什麼三百年來公認他是第一流學者呢?他的價值,全在一部《古文尚書疏證》。《尚書》在漢代,本有今古文之爭。伏生所傳二十八篇,叫作「今文尚書」。別有十六篇,說是孔安國所傳,叫作「古文尚書」。然而孔安國這十六篇,魏晉之間,久已沒有人看見。到東晉,忽然有梅賾其人者,拿出一部《古文尚書》來,篇數卻是比今文增多二十五篇,而且有孔安國做的全傳——即全部的注。到初唐,陸德明據以作《經典釋文》,孔穎達據以作《正義》。自此以後,治《尚書》者,都用梅賾本,一千餘年,著為功令。中間雖有吳棫、朱熹、吳澄、梅鷟諸人稍稍懷疑,但都未敢昌言攻擊。百詩著這部《古文尚書疏證》,才盡發其複,引種種證據證明那二十五篇和孔傳都是東晉人贗作。百詩從二十歲起就著手著這部書,此後四十年間,隨時增訂,直至臨終還未完成。自這部書出版後,有毛西河奇齡著《古文尚書冤詞》和他抗辯,在當時學術界為公開討論之絕大問題,結果閻勝毛敗。《四庫提要》評閻書所謂:「有據之言,先立於不可敗也。」自茲以後,惠定宇棟之《古文尚書考》,段茂堂玉裁之《古文尚書撰異》等,皆衍閻緒,益加綿密,而偽古文一案,逐成定讞。最後光緒年間,雖有洪右臣良品續作冤詞,然而沒有人理他,成案到底不可翻了。

  請問:區區二十篇書的真偽,雖辨明有何關係,值得如此張皇推許嗎?答道:是大不然。這二十幾篇書和別的書不同。二千餘年來公認為神聖不可侵犯之寶典,上自皇帝經筵進講,下至蒙館課讀,沒有一天不背誦他。忽焉真贓實證,發現出全部是假造!你想,思想界該受如何的震動呢?學問之最大障礙物,莫過於盲目的信仰。凡信仰的對象,照例是不許人研究的。造物主到底有沒有?耶穌基督到底是不是人?這些問題,基督教徒敢出諸口嗎?何止不敢出諸口,連動一動念也不敢哩。若使做學問的都如此,那麼,更無所謂問題,更無所謂研究,還有什麼新學問發生呢?新學問發生之第一步,是要將信仰的對象一變為研究的對象。既成為研究的對象,則因問題引起問題,自然有無限的生髮。中國人向來對於幾部經書,完全在盲目信仰的狀態之下。自《古文尚書疏證》出來,才知道這幾件「傳家寶」裡頭,也有些靠不住,非研究一研究不可。研究之路一開,便相引於無窮。自此以後,今文和古文的相對研究,六經和諸子的相對研究,乃至中國經典和外國經典相對研究,經典和「野人之語」的相對研究,都一層一層地開拓出來了。所以百詩的《古文尚書疏證》,不能不認為近三百年學術解放之第一功臣。

  百詩為什麼能有這種成績呢?因為他的研究方法實有過人處。他的兒子說道:「府君讀書,每於無字句處精思獨得,而辯才鋒穎,證據出入無方,當之者輒失據。常曰:『讀書不尋源頭,雖得之,殊可危!』手一書至檢數十書相證,侍側者頭目為眩,而府君精神湧溢,眼爛如電。一義未析,反復窮思,饑不食,渴不飲,寒不衣,熱不扇,必得其解而後止。」閻詠《左汾近稿·先府君行述》他自己亦說:「古人之事。應無不可考者。縱無正文,亦隱在書縫中,要須細心人一搜出耳。」《潛丘劄記》卷六戴東原亦說:「閻百詩善讀書。百詩讀一句書,能識其正面背面。」段玉裁著《戴先生年譜》大抵百詩學風,如老吏斷獄,眼光極尖銳,手段極嚴辣,然而判斷必憑證據,證據往往在別人不注意處得來。《四庫提要》讚美他說:「考證之學,未知或先。」《古文尚書疏證》條下百詩在清學界位置之高,以此。

  《四庫提要》又說:「若璩學問淹通,而負氣求勝,與人辯論,往往雜以毒詬惡謔,與汪琬遂成讎釁,頗乖著書之體。」《潛丘劄記》條下據他的著述和傳記看來,這種毛病,實所不免,比顧亭林的虛心差得多了。又以著書體例論,如《古文尚書疏證》,本專研究一個問題,乃書中雜入許多信劄日記之類,與全書宗旨無涉。如《四書釋地》,標名釋地,而所釋許多溢出地理範圍外。如《孟子生卒年月考》,考了一大堆,年月依然無著。諸如此類,不能不說他欠謹嚴。雖然,凡一個學派的初期作品,大率粗枝大葉,瑕類很多,正不必專責備百詩哩。

  清初經師,閻、胡齊名。胡朏明,名渭,號東樵,浙江德清人,卒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82。他行曆更簡單,不過一老諸生,曾和閻百詩、萬季野、黃子鴻同參《一統志》局。晚年清聖祖南巡,獻頌一篇,聖祖賜他「耆年篤學」四個大字。他一生事蹟可記者僅此。他著書僅四種:一、《禹貢錐指》二十卷,附圖四十七幅;二、《易圖明辨》十卷;三、《洪範正論》五卷;四、《大學翼真》七卷。他的學風,不尚泛博,專就一個問題作窄而深的研究,開後人法門不少。幾部書中,後人最推重的是《禹貢錐指》。這部書雖然有許多錯處,但精勤搜討,開後來研究地理沿革的專門學問。價值當然也不可磨滅。但依我看,東樵所給思想界最大影響,還是在他的《易圖明辨》。《易圖明辨》是專辨宋儒所傳「太極」「先天」「後天」——即所謂「河圖」「洛書」等種種矯誣之說。這些圖是宋元明儒講玄學的唯一武器,鬧得人神昏眼亂,始終莫名其妙。但他們說是伏羲、文王傳來的寶貝,誰也不敢看輕他,看不懂只好認自己笨拙罷了。明清之交,黃梨洲宗羲、晦木宗炎兄弟,始著專書辟其謬,東樵曾否見他們的書不可知,但他卻用全副精力做十卷的書,專來解決這問題。他把這些圖的娘家找出來,原來是華山道士陳摶弄的把戲,展轉傳到邵雍。又把娘家的娘家尋根究底,原來是誤讀讖緯等書加以穿鑿附會造出來的。於是大家都知道這些都是旁門左道,和《易經》了無關係。我們生當今日,這些鬼話,久已沒人過問,自然也不感覺這部書的重要。但須知三百年前,像周濂溪《太極圖說》、朱子《易本義》一類書,其支配思想界的力量,和四書五經差不了多少。東樵這種廓清辭辟,真所謂「功不在禹下」哩。《洪範正論》的旨趣,也大略相同,專掃蕩漢儒「五行災異」之說,破除迷信。所以我說,東樵破壞之功,過於建設。他所以能在學術界占重要位置者,以此。

  萬充宗也是初期經學界一位重要人物。充宗名斯大,浙江鄞縣人,康熙二十二年卒(1683),年51。父泰,字履安,黃梨洲老友。履安有八子,都以學問著名。充宗行六,最幼的是季野斯同。八兄弟皆從學梨洲,但都不大理會他的陽明學。季野稱史學大師,而充宗以經學顯。梨洲替充宗作墓誌銘,述其治學方法曰:「充宗以為,非通諸經不能通一經,非悟傳注之失則不能通經,非以經釋經則亦無由悟傳注之失。何謂通諸經以通一經?經文錯互,有此略而彼詳者,有此同而彼異者。因詳以求其略,因異以求其同,學者所當致思也。何謂悟傳注之失?學者入傳注之重圍,其於經也,毋庸致思;經既不思,則傳注無失矣,若之何而悟之。何謂以經解經?世之信傳注者過於信經,試拈二節為例(文繁不引)。……充宗會通各經,證墜輯缺,聚訟之議,渙然冰釋,奉正朔以批閏位,百注逐無堅城。……」讀這段話,充宗的經學怎樣做法,可以概見了。充宗著書,有《學春秋隨筆》十卷,《學禮質疑》二卷,《儀禮商》三卷,《禮記偶箋》三卷,《周官辨非》二卷。依我看,《周官辨非》價值最大。《周官》這部書,歷代學者對他懷疑的很不少,著專書攻擊而言言中肯者,實以此書為首。萬氏兄弟皆講風節,充宗尤剛毅。張蒼水煌言就義,他親自收葬,即此可想見其為人。可惜死得早了,若使他有顧、黃、閻、胡的年壽,他所貢獻於學界怕不止此哩。

  同時還有一位學者,不甚為人所稱道而在學術史上實有相當位置者,曰姚立方。立方名際恒,一字首源,安徽休寧人,寄籍仁和,為諸生(生卒年待考)。據《古文尚書疏證》知道,他比閻百詩小11歲,但未知卒在何年。毛西河《詩話》云:「亡兄為仁和廣文,嘗曰:『仁和只一學者,猶是新安人。』謂姚際恒也。予嘗作《何氏存心藏書序》,以似兄,兄曰:『何氏所藏有幾?不過如姚立方腹笥已耳。』……」據此則立方學問之博可以概見。立方50歲著手注九經,閱十四年而成,名曰《九經通論》;又著《庸言錄》,雜論經史理學諸子。這兩部書,我都未得見,不知其內容如何?所見者只有他的《古今偽書考》。自《易經》的孔子《十翼》起,下至許多經注,許多子書,他都懷疑,真算一位「疑古的急先鋒」了。他別有書十卷,專攻《偽古文尚書》。閻百詩說他「多超人意外」,喜歡極了,手鈔許多,散入《疏證》各條下。見《古文尚書疏證》卷八。我想,立方這個人奇怪極了,我希望將來有機會全讀他的著作,再下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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