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啟超 > 清代學術概論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自明徐光啟、李之藻等廣譯算學、天文、水利諸書,為歐籍入中國之始,前清學術,頗蒙其影響,而範圍亦限於天算。

  「鴉片戰役」以後,漸怵於外患。洪楊之役,借外力平內難,益震於西人之「船堅炮利」。於是上海有製造局之設,附以廣方言館,京師亦設同文館,又有派學生留美之舉,而目的專在養成通譯人才,其學生之志量,亦莫或逾此。故數十年中,思想界無絲毫變化。惟製造局中尚譯有科學書二三十種,李善蘭、華蘅芳、趙仲涵等任筆受。其人皆學有根柢,對於所譯之書,責任心與興味皆極濃重,故其成績略可比明之徐、李。而教會之在中國者,亦頗有譯書。光緒間所為「新學家」者,欲求知識於域外,則以此為枕中鴻秘。蓋「學問饑餓」,至是而極矣。

  甲午喪師,舉國震動,年少氣盛之士,疾首扼腕言「維新變法」,而疆吏若李鴻章、張之洞輩,亦稍稍和之。而其流行語,則有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者,張之洞最樂道之,而舉國以為至言。蓋當時之人,絕不承認歐美人除能製造能測量能駕駛能操練之外,更有其他學問,而在譯出西書中求之,亦確無他種學問可見。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輩,即生育於此種「學問饑荒」之環境中,冥思枯索,欲以構成一種「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學派,而已為時代所不容。蓋固有之舊思想,既深根固蒂,而外來之新思想,又來源淺觳,汲而易竭,其支絀滅裂,固宜然矣。

  戊戌政變,繼以庚子拳禍,清室衰微益暴露。青年學子,相率求學海外,而日本以接境故,赴者尤眾。壬寅、癸卯間,譯述之業特盛,定期出版之雜誌不下數十種。日本每一新書出,譯者動數家。新思想之輸入,如火如荼矣。然皆所謂「梁啟超式」的輸入,無組織,無選擇,本末不具,派別不明,惟以多為貴,而社會亦歡迎之。蓋如久處災區之民,草根木皮,凍雀腐鼠,罔不甘之,朵頤大嚼,其能消化與否不問,能無召病與否更不問也,而亦實無衛生良品足以為代。

  時獨有侯官嚴複,先後譯赫胥黎《天演論》,斯密亞丹《原富》,穆勒約翰《名學》、《群己權界論》,孟德斯鳩《法意》,斯賓塞《群學肄言》等數種,皆名著也。雖半屬舊籍,去時勢頗遠,然西洋留學生與本國思想界發生關係者,複其首也。亦有林紓者,譯小說百數十種,頗風行于時,然所譯本率皆歐洲第二三流作者。紓治桐城派古文,每譯一書,輒「因文見道」,於新思想無與焉。

  晚清西洋思想之運動,最大不幸者一事焉,蓋西洋留學生殆全體未嘗參加於此運動。運動之原動力及其中堅,乃在不通西洋語言文字之人。坐此為能力所限,而稗販、破碎、籠統、膚淺、錯誤諸弊,皆不能免。故運動垂二十年,卒不能得一健實之基礎,旋起旋落,為社會所輕。就此點論,則疇昔之西洋留學生,深有負於國家也。

  而一切所謂「新學家」者,其所以失敗,更有一總根原,曰不以學問為目的而以為手段。時主方以利祿餌誘天下,學校一變名之科舉,而新學亦一變質之八股。學子之求學者,其什中八九,動機已不純潔,用為「敲門磚」,過時則拋之而已。此其劣下者,可勿論。其高秀者,則亦以「致用」為信條,謂必出所學舉而措之,乃為無負。殊不知凡學問之為物,實應離「致用」之意味而獨立生存,真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質言之,則有「書呆子」,然後有學問也。晚清之新學家,欲求其如盛清先輩具有「為經學而治經學」之精神者,渺不可得,其不能有所成就,亦何足怪?故光、宣之交,只能謂為清學衰落期,並新思想啟蒙之名,亦未敢輕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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