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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外交家之李鴻章-下(2)


  中俄密約以前為一局面,中俄密約以後為一局面。蓋近年以來列國之所以取中國者,全屬新法:一曰借租地方也,二曰某地不許讓與他國也,三曰代造鐵路也,而其端皆自此密約啟之。其第九條借租膠州灣,即後此膠、威、廣、旅大之嚆矢也。其第十條旅順大連不許讓與他人,即各國勢力範圍之濫觴也。而鐵路一端,斷送祖宗發祥之地,速西伯利亞大路之成,開各國覬覦紛爭之漸者,固無論矣。嗚呼!牽一發,動全身,合九州,鑄大錯。吾於此舉,不能為李鴻章恕焉矣。

  或曰,此約由太后主之,督辦軍務處王大臣贊之,非鴻章本意雲。雖然,《墨斯科草約》定於誰氏之手乎?此固萬無能為諱者也!自此約原文既登報章後,各國報館,電書紛馳,疑信參半,無論政府民間,莫不驚心動色。鴻章遊歷歐洲時,各國交相詰問,惟一味支吾搪塞而已。其年七月,墨斯科畫押之草約達北京,喀希尼直持之以與總署交涉。皇上與總署,皆不知有此事,愕怒異常,堅不肯允。喀希尼複賄通太后,甘言法語,誘脅萬端。太后乃嚴責皇上,直命交督辦軍務處速辦,不經由總理衙門。西曆九月三十日,皇上揮淚批准密約。

  李鴻章之賀俄加冕也,兼曆聘歐洲,皆不過交際之常儀,若其有關於交涉者,則定密約與議增稅兩事而已。中國舊稅則,凡進口貨物,值百抽五。此次以賠款之故,欲增至值百抽七五。首商諸俄國,俄允之;次商諸德法,德法雲待英國取進止;既至英,與宰相沙士勃雷提議,其時英與中國之感情甚冷落,且以中俄密約之故,深有疑于李鴻章,沙氏乃托言待商諸上海各處商人,辭焉。此事遂無所成。

  李之曆聘也,各國待之有加禮,德人尤甚,蓋以為此行必將大購船炮槍彈,與夫種種通商之大利,皆於是乎在。及李之去,一無所購,歐人蓋大失望雲。李之至德也,訪俾斯麥;其至英也,訪格蘭斯頓,鹹相見甚歡,皆19世紀世界之巨人也。八月,鴻章自美洲歸國。九月十八日,奉旨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自茲以訖光緒甘四年戊戌七月,實為李鴻章專任外交時代。而此時代中,則德據膠州,俄據旅順口、大連灣,英據威海衛、九龍,法據廣州灣,實中國外交最多事、最危險之時代也。

  還遼之役,倡之者俄,而贊之者德法也。俄人既結密約,得絕大無限之權利於北方,躊躇滿志,法人亦于光緒廿二年春夏間,得滇、緬、越間之甌脫地,又得廣西鎮南關至龍州之鐵路,惟德國則寂寂未有所聞。廿三年春,德使向總理衙門索福建之金門島,峻拒不許,至十月而膠州之事起。

  是役也,德國之橫逆無道,人人共見。雖然,中國外交官,固有不得辭其咎者。夫始而無所倚賴於人,則亦已耳,既有倚賴,則固不得不酬之。能一切不酬則亦已矣,既酬甲酬乙,則丙亦宜有以酬之。三國還遼,而惟德向隅,安有不激其憤而速其變者?不特此也。中俄密約中聲明將膠州灣借與俄人,是俄人所得權利,不徒在東三省而直侵入山東也。方今列國競爭優勝劣敗之時,他國能無妒之?是德國所以出此橫逆無道之舉者,亦中國有以逼之使然也。歲十月,曹州教案起,德教土被害者二人。德人聞報,即日以兵船闖進膠州灣,拔華幟樹德幟,總兵章高元擄焉。警報達總署,與德使開議。德使海靖惟威嚇恐喝,所有哀乞婉商者,一切拒絕。欲乞援於他國,無一仗義責言,為我訟直者。遷延至兩月有餘,乃將所要挾六事,忍氣吞聲,一一允許,即將膠澳附近方百里之地,租與德國九十九年,山東全省鐵路礦務,歸德國承辦等事,是也。

  膠事方了,旋有一重大之波瀾起焉。初李鴻章之定《馬關條約》也,約以三年內若能清還,則一概免息,而前者所納之息,亦以還我,又可省威海衛戍兵四年之費,共節省得銀二千三百二十五萬兩。至是三年之期限將滿,政府欲了此公案,議續借款於外國。廿三年十一月,俄人議承借此項,而求在北方諸省設鐵路,及罷斥總稅務司赫德二事。英人聞之,立與對抗,亦欲承借此項,利息較輕,而所要求者:一、監督中國財政;二、自緬甸通鐵路於揚子江畔;三、揚子江一帶不許讓與他國;四、開大連灣為通商口岸;五、推廣內地商務;六、各通商口岸皆免厘金。時總理衙門欲諾之,俄法兩國忽大反對,謂若借英國款,是破列國均勢之局也,日以強暴之言脅總署,總署之人,不勝其苦。正月,乃回絕各國,一概不借,而與日本商議,欲延期二十年攤還,冀稍紓此急難。不意日本竟不允許。當此之時,山窮水盡,進退無路,乃以赫德之周旋,借滙豐銀行德華銀行款一千六百萬磅,吃虧甚重,僅了此局。

  膠州灣本為中俄密約圈內之地,今德國忽攫諸其懷而奪之,俄人之憤憤,既已甚矣,又遇有英國阻俄借款一事,俄人暴怒益烈。於是光緒二十四年正二月間,俄國索旅順大連灣之事起,李鴻章為親訂密約之人,欲辨無可辨,欲諉無可諉,卒乃與俄使巴布羅福新結一約,將旅順口、大連灣兩處及鄰近相連之海面租與俄國以二十五為期並准俄人築鐵路從營口、鴨綠江中間,接至濱海方便之處。俄人既據旅順、大連,英國藉口於均勢之局,遂索威海禦。時日本之賠款方清,戌兵方退英。英人援俄例借租此港,二十五年為期,其條約一依旅順、大連故事。時李鴻章與英使反復辨難,英使斥之曰:君但訴諸俄使,勿訴諸我,俄使干休,我立干休。李無詞以對焉。狼狽之情,可憫可歡。所承其半點哀憐者,惟約他日中國若重興海軍,可借威海衛泊船之一事而已。

  至是而中國割地之舉,殆如司空見慣渾閒事矣。當俄與英為借款事衝突也,法人借俄之力,要求廣州灣。將以在南方為海軍根據地。其時英國方迫我政府開西江一帶通商口岸,將以壟斷利權,法人見事急,乃效德國故智,竟闖入廣州灣,而後議借租之,以九十九年為期。中國無拒之力,遂允所請。

  英國又援均勢之說,請租借九龍以相抵制,其期亦九十九年。定議畫押之前一日,李鴻章與英使竇納樂抗論激烈,李曰:雖租九龍,不得築炮臺於其山上。英使憤然拍案曰:無多言!我國之請此地,為貴國讓廣州灣于法以危我香港也!若公能廢廣州灣之約,則我之議亦立刻撤回。鴻章吞聲飲淚而已。實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十七日也。

  至五月間,尚有英俄激爭之一事起,即蘆漢鐵路與牛莊鐵路事件是也。初盛宣懷承辦蘆漢鐵路,於廿三年三月,與比利時某公司訂定借款,約以本年西正月交第一次。及德占膠州後,該公司忽渝前盟,謂非改約,則款無所出。盛宣懷與李鴻章、張之洞等商,另與結約。而新結之約,不過以比利時公司為傀儡,而實權全在華俄銀行之手。華俄銀行者實不啻俄國政府銀行也。以此約之故,而黃河以北之地,將盡入俄國主權之內,而俄人西伯利亞之鐵路,將以彼得堡為起點,以漢口為終點矣。英人大妒之,乃提議山海關至牛莊之鐵路歸英國承辦,將以橫斷俄國之線路。俄公使到總署,大爭拒之。英俄兩國,幾於開戰,間不容髮,而皆以中國政府為磨心。萬種難題,集于外交官數人之身。其時皇上方親裁大政,百廢具舉,深恨李鴻章以聯俄誤國,乃以七月廿四日,詔鴻章毋庸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於是外交之風浪暫息,而李鴻章任外交官之生涯亦終矣。

  案:義和團時代李鴻章之外交,于第十一章論之。

  西人之論曰:李鴻章大手段之外交家也。或曰:李鴻章小狡獪之外交家也。夫手段狡獪,非外交家之惡德。各國並立,生存競爭,惟利是視。故西哲常言個人有道德,而國家無道德。試觀列國之所稱大外交家者,孰不以手段狡獪得名哉。雖然,李鴻章之外交術,在中國誠為第一流矣,而置之世界,則瞠乎其後也。李鴻章之手段,專以聯某國制某國為主。而所謂聯者,又非平時而結之,不過臨時而嗾之,蓋有一種戰國策之思想,橫於胸中焉。觀其於法越之役,則欲嗾英德以制法;於中日之役,則欲嗾俄英以制日;於膠州之役,則又欲嗾俄英法以制德。卒之未嘗一收其效,而往往因此之故,所失滋多。膠州、旅順、大連、威海衛、廣州灣、九龍之事,不得不謂此政策為之厲階也。夫天下未有徒恃人而可以自存者。泰西外交家,亦嘗汲汲焉與他國聯盟,然必我有可以自立之道,然後,可致人而不致於人。若今日之中國,而言聯某國聯某國,無論人未必聯我,即使聯我,亦不啻為其國之奴隸而已矣,魚肉而已矣。李鴻章豈其未知此耶?吾意其亦知之而無他道以易之也。要之,內治不修,則外交實無可辦之理。以中國今日之國勢,雖才十倍于李鴻章者,其對外之策,固不得不隱忍遷就于一時也。此吾所以深為李鴻章憐也。雖然,李鴻章於他役,吾未見其能用手段焉,獨中俄密約,則其對日本用手段之結果也。以此手段,而造出後此種種之困難,自作之而自受之,吾又何憐哉?

  案:膠州以後諸役,其責任不專在李鴻章,蓋恭親王、張蔭桓,皆總理街門重要之人,與李分任其咎者也,讀者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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