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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李鴻章之位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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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史與李鴻章之關係 本朝歷史與李鴻章之關係 欲評騭李鴻章之人物,則于李鴻章所居之國,與其所生之時代,有不可不熟察者兩事。 一曰李鴻章所居者,乃數千年君權專制之國,而又當專制政體進化完滿,達於極點之時代也。 二曰李鴻章所居者,乃滿洲人入主中夏之國,而又當混一已久,漢人權利漸初恢復之時代也。 論者動曰:李鴻章近世中國之權臣也。吾未知論者所謂權臣,其界說若何。雖然,若以李鴻章比諸漢之霍光、曹操,明之張居正,與夫近世歐美日本所謂立憲君主國之大臣,則其權固有迥不相侔者。使鴻章而果為權臣也,以視古代中國權臣,專擅威福,挾持人主,天下側目,危及社稷,而鴻章乃匪躬蹇蹇,無所覬覦,斯亦可謂純臣也矣。使鴻章而果為權臣也,以視近代各國權臣,風行雷厲,改革庶政,操縱如意,不避怨嫌。而鴻章乃委靡因循,畏首畏尾,無所成就,斯亦可謂庸臣也矣。雖然,李鴻章之所處,固有與彼等絕異者,試與讀者燃犀列炬,上下古今,而一論之。 中國為專制政體之國,天下所聞知也。雖然,其專制政體,亦循進化之公理,以漸發達,至今代而始完滿,故權臣之權,迄今而剝蝕幾盡。溯夫春秋戰國之間,魯之三桓,晉之六卿,齊之陳、田,為千古權臣之巨魁。其時純然貴族政體,大臣之于國也,萬取千焉,千取百焉。枝強傷幹,勢所必然矣。洎夫兩漢,天下為一,中央集權之政體,既漸發生,而其基未固,故外戚之禍特甚。霍、鄧、竇、梁之屬,接踵而起,炙手可熱,王氏因之以移漢祚,是猶帶貴族政治之餘波焉。苟非有閥閱者,則不敢覬覦大權。範嘩《後漢書》論張奐、皇甫規之徒,功定天下之半,聲馳四海之表,俯仰顧盼,則天命可移,而猶鞠躬狼狽,無有悔心,以是歸功儒術之效,斯固然矣。然亦貴族柄權之風未衰;故非貴族者不敢有異志也。斯為權臣之第一種類。及董卓以後,豪傑蜂起,曹操乘之以竊大位,以武功而為權臣者自操始。此後司馬懿、桓溫、劉裕、蕭衍、陳霸先、高歡、宇文泰之徒,皆循斯軌。斯為權臣之第二種類。又如秦之商鞅,漢之霍光、諸葛亮,宋之王安石,明之張居正等,皆起於布衣,無所憑藉,而以才學結主知,委政受成,得行其志,舉國聽命,權傾一時,庶幾有近世立憲國大臣之位置焉。此為權臣之第三種類。其下者則巧言令色,獻媚人主,竊弄國柄,茶毒生民,如秦之趙高,漢之十常侍,唐之盧杞、李林甫,宋之蔡京、秦檜、韓侘胄,明之劉謹、魏忠賢,穿窬鬥筲,無足比數。此為權臣之第四種類。以上四者,中國數千年所稱權臣,略盡於是矣。 要而論之,愈古代則權臣愈多,愈近代則權臣愈少,此其故何也?蓋權臣之消長,與專制政體之進化成比例,而中國專制政治之發達,其大原力有二端:一由於教義之浸淫,二由於雄主之布畫。孔子鑒週末貴族之極敝,思定一尊以安天下,故於權門疾之滋甚,立言垂教,三致意焉。漢興叔孫通、公孫弘之徒,緣飾儒術,以立主威。漢武帝表六藝黜百家,專弘此術以化天下,天澤之辨益嚴,而世始知以權臣為詬病。爾後二千年來,以此義為國民教育之中心點,宋賢大揚其波,基礎益定,凡縉紳上流,束身自好者,莫不兢兢焉。義理既入于人心,自能消其梟雄跋扈之氣,束縛於名教以就圍範。若漢之諸葛,唐之汾陽,及近世之曾、左以至李鴻章,皆受其賜者也。又歷代君主,鑒興亡之由,講補救之術,其法日密一日,故貴族柄權之跡,至漢末而殆絕。漢光武、宋藝祖之待功臣,優之厚秩,解其兵柄;漢高祖、明太祖之待功臣,摭其疑似,夷其家族,雖用法寬忍不同,而削權自固之道則一也。洎乎近世,天下一於郡縣,埰地斷於世襲,內外彼此,互相牽制,而天子執長鞭以笞畜之。雖複侍中十年,開府千里,而一詔朝下,印綬夕解,束手受吏,無異匹夫,故居要津者無所幾幸,惟以持盈保泰守身全名相勸勉,豈必其性善於古人哉?亦勢使然也。以此兩因,故桀黠者有所顧忌,不敢肆其志,天下藉以少安焉。而束身自愛之徒,常有深淵薄冰之戒,不欲居嫌疑之地,雖有國家大事,明知其利當以身任者,亦不敢排群議逆上旨以當其沖。諺所謂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者,滿廷人士,皆守此主義焉,非一朝一夕之故,所由來漸矣。 逮於本朝,又有特別之大原因一焉。本朝以東北一部落,崛起龍飛,入主中夏,以數十萬之客族,而馭數萬萬之生民,其不能無彼我之見,勢使然也。自滇閩粵三藩,以降將開府,成尾大不掉之形,竭全力以克之,而後威權始統於一,故二百年來,惟滿員有權臣,而漢員無權臣。若鼇拜,若和珅,若肅順、端華之徒,差足與前代權門比跡者,皆滿人也。計歷次軍興除定鼎之始不俟論外,若平三藩,平準噶爾,平青海,平回部,平哈薩克布魯特敖罕巴達克愛鳥罕,平西藏、廓爾喀,平大小金川,平苗,平白蓮教、天理教,平喀什噶爾,出師十數,皆用旗營,以親王貝勒或滿大臣督軍。若夫平時,內而樞府,外而封疆,漢人備員而已,於政事無有所問。如順治康熙間之洪承疇,雍正乾隆間之張廷玉,雖位尊望重,然實一弄臣耳。其餘百僚,更不足道。故自咸豐以前,將相要職,漢人從無居之者。及洪楊之發難也,賽尚阿、琦善皆以大學士為欽差大臣,率八旗精兵以遠征,遷延失機,令敵坐大,至是始知旗兵之不可用,而委任漢人之機,乃發於是矣。故金田一役,實滿漢權力消長之最初關頭也。及曾、胡諸公,起于湘、鄂,為乎江南之中堅,然猶命官文以大學士領欽差大臣。當時朝廷雖不得不倚重漢人,然豈能遽推心于漢人哉?曾、胡以全力交歡官文,每有軍議奏事,必推為首署;遇事歸功,報捷之疏,待官乃發,其偽謙固可敬,其苦心亦可憐矣。試一讀曾文正集,自金陵克捷以後,戰戰兢兢,若芒在背。以曾之學養深到,猶且如是,況李鴻章之自信力猶不及曾者乎?吾故曰:李鴻章之地位,比諸漢之霍光、曹操、明之張居正,與夫近世歐洲日本所謂立憲君主國之大臣,有迥不相侔者,勢使然也。 且論李鴻章之地位,更不可不明中國之官制。李鴻章歷任之官,則大學士也,北洋大臣也,總理衙門大臣也,商務大臣也,江蘇巡撫、湖廣兩江兩廣直隸總督也。自表面上觀之,亦可謂位極人臣矣。雖然,本朝自雍正以來,政府之實權,在軍機大臣,故一國政治上之功罪,軍機大臣當負其責任之大半。雖李鴻章之為督撫,與尋常之督撫不同,至若舉近四十年來之失政,皆歸於李之一人,則李固有不任受者矣。試舉同治中興以來軍機大臣之有實力者如下: 第一,文祥、沈桂芬時代,同治初年 第二,李鴻藻、翁同翕時代,同治末年及光緒初年 第三,孫毓汶、徐用儀時代,光緒十年至光緒廿一年 第四,李鴻藻、翁同翕時代,光緒廿一年至光緒廿四年 第五,剛毅、榮祿時代,光緒廿四年至今 案觀此表,亦可見滿漢權力消長之一斑。自發撚以前,漢人無真執政者,文文忠汲引沈文定,實為漢人掌政權之嚆矢。其後李文正翁師傳孫、徐兩尚書繼之,雖其人之賢否不必論,要之同治以後,不特封疆大吏,漢人居其強半,即樞府之地,實力亦驟增焉。自戊戌八月以後,形勢又一變矣,此中消息,言之甚長,以不關此書本旨,不具論。 由此觀之,則李鴻章數十年來共事之人可知矣。雖其人賢否、才不才,未便細論,然要之皆非與李鴻章同心同力、同見識、同主義者也。李鴻章所訴於俾斯麥之言,其謂是耶。其謂是耶,而況乎軍機大臣之所仰承風旨者,又別有在也,此吾之所以為李鴻章悲也。抑吾之此論,非有意袒李鴻章而為之解脫也。即使李鴻章果有實權,盡行其志,吾知其所成就亦決無以遠過於今日。何也?以鴻章固無學識之人也。且使李鴻章而真為豪傑,則憑藉彼所固有之地位,亦安在不能繼長增高,廣植勢力以期實行其政策於天下!彼格蘭斯頓、俾斯麥,亦豈無阻力之當其前者哉?是故固不得為李鴻章作辯護人也。雖然,若以中國之失政而盡歸於李鴻章一人,李鴻章一人不足惜,而彼執政誤國之樞臣,反得有所諉以辭斧鉞,而我四萬萬人放棄國民之責任者,亦且不復自知其罪也。此吾于李鴻章之地位,所以不得斷斷置辯也。若其功罪及其人物如何,請于末簡縱論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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