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天魔舞 | 上頁 下頁
二三


  自然,腦經簡單的,就不能再要求啥子學識。如今要依賴美國朋友,不能不聽別人的話,把自己十幾二十年的好經驗丟了,把些認得字的學生招來當兵。這時倒好,只怕將來不容易指揮,你要他們向東,他們偏有他們的主意,卻要向西;或許就聽你的話,向東了,但是走兩步,腦經一轉、立刻回頭的,也未必沒有。這樣,還能用啥子兵,還能說指揮之要,須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總之,兵士一有了腦經,就不容易指揮,憑你再訓練,終歸枉然。

  在抗戰初起時,我曾在學校裡當過幾個月的教官,恭喜發財,莫把人慪死了!比方說,你要他們絕對服從,他們就敢於問你,為啥?從前我們在學堂裡,教官認別字,你教官寫個馬字,卻指著說這是牛字,我們得一齊念牛字,不敢問他為啥?要是問了,立刻受處罰。如今哪行!他們不但要問,還會笑你念別字。你就處罰了,他也未必心服。心裡不服,你還能改造他的頭腦嗎?……」

  嵇科長歎道:「凡事都有利有害,難得兩全的!因為要借重別人,只好聽從別人的話了!別的且不忙考慮,光只穿吃兩個字的支出,就不得了,聽說現在好些軍隊已經受了影響了,飯要白米飯,每天還要配夠多少油,多少豆類、多少蛋,……」

  「這倒不見得,」陳登雲道:「今天,我進城時,就看見南門大街一大隊兵,正蹲在人行道上吃飯。我親眼看見一大甑飯,還不是黴得變紅了,又有砂石,又有糠稗的八寶飯?我車子挨著飯甑走過,好一股臭氣,比我喂雞喂狗的東西都不如!菜更沒有,那些兵全是捧著這樣一碗飯在幹塞。」

  「或者是尚未編制的新兵。」費副官作一種更正的語氣說:「正式作戰的軍隊,對於營養一層,已漸漸在注意了,這是受了盟軍的影響。不過,還未能如嵇科長所說,配備得那們夠。嵇科長說的,是軍政部根據專家所擬的一種命令,也只能說是一種命令。若要貫徹實施,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

  女主人已收拾齊楚了,出來向著眾人帶笑說:「時間還早,來四圈麻將,打五抽心,人數剛夠。」

  頭一個藉口不贊成的,就是嵇科長,他有禮貌地說:「丁丁,今天實在對不住,不能奉陪!我是從茶店子一直就到你們這裡來的,一個整天,還沒有回家,今夜又要到羅羅家去跳舞。如其此刻不再抽空回去走一趟,真不免要發生問題的。」

  「當真你太太管得這樣嚴麼?」丁丁還是笑嘻嘻地說:「我們先生就不這樣,沒籠頭的馬樣,要咋個就咋個。」

  「丁丁,你不能這們比,第一,你的先生就姓馬,有籠頭沒籠頭,是你自家的事;第二,各有家法不同!……」

  陳登雲忽然笑了起來道:「沒籠頭的馬回來了!」

  馬為富果然從穿堂上走進來。

  「啊!對不住,沒有趕回來奉陪!……老楊,泡茶,拿紙煙來!……啊!……啊!久違了,嵇科長!……」

  「不用你招呼,我們已經酒醉飯飽了。今天有啥特別消息沒有?」嵇科長這樣問。

  「我們做生意的,有啥消息?倒要請教你們在機關上的。」

  「不然,現在我們機關上得來的,不是好聽的面子話,就是驚人的謠言,倒是從你們的號信上,或者長途電話上,還有些真消息。不說別的,只須知道那一條路的貨價漲跌,就推測得出那一條路上的戰爭情形如何,這比啥子通訊社的消息,還真。」

  「這樣說嗎?那我可以奉告,廣西的情形頗不好。我們搶運東西的汽車,已由貴陽派出去了。衛作善已接了無線電,明天坐飛機趕回重慶,說是另有要務,你就可想前方是怎樣的吃緊……果如你所說,報上的消息,真沒有什麼,除了看外國打仗的新聞,我是不大注意的,沒頭沒腦,簡直弄不清楚。」

  丁素英已把皮拖鞋拿來,又從小馬手上接過他的西裝上衣,一面說:「這下,麻將牌還是打得成的,角色夠了。」

  費副官把小馬肩頭一拍道:「有件事要和你商量,等了你好久了。」

  陳登雲也趁勢站起來道:「我先失陪!」

  「怎嗎!陳五哥,你安心拆臺嗎?」丁素英頗不高興的問。

  「你不到捨下去跳舞嗎?」

  「今天恐怕不行,若果霍大夫要在我那裡消夜的話。」

  「陳三姐不是全好了嗎?」

  「好是好了,但霍大夫說的,得再將息幾天,今夜大概是最後一次複診。」

  小馬也站起來說:「請你告訴霍大夫,一切診費藥費,全開出來交給我,讓我直接送去,出衛作善的帳就是了。」

  「何必呢?那是莉華一時的氣話,後來說清楚了,她對衛作善也沒有什麼。車子賠了,車夫的醫藥費全給了,已算盡了人情,莉華那方的費用,算我的,不必再向他提說。」

  「你這漂亮,操得不對!該衛作善出的,為啥不叫他出?人情還人情,責任還責任,將來見面時,再請一次客,兩方面都顧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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