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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我抱你下去好了!……要賭氣,等你好均勻了再賭!……我的話,是不好聽咧!……脾氣生就了,沒法改!……好生摟著我的頸項!……莫扭!……樓梯窄!……再跌一跤,才不值哩!……」

  陳莉華並不算輕,但在王嫂兩臂中仍然不覺得很沉重。一到客廳門外,她道:「好了,放我下來!」

  「告訴你,受了傷的人,本應該躺在床上的,你偏不聽話。進去,躺在軟椅子上,莫動!叫他們服侍你,要上樓,等我來抱,不許那些毛猴兒攙你!……」

  客廳門一啟,陳登雲跳了起來,叫道:「下樓來了!全好了嗎?」

  小馬畢竟細心些,忙伸過兩手來道:「何必下樓來呢?」

  這雖是一座作為疏散住居的房子,其實並不像一般的所謂疏散房子。第一不同的,是周遭有五十幾丈長的磚圍牆。連牆帽子誠然和鄉村院子的土垣牆差不多,也只有四尺七寸來高,但是人卻難於爬上去,因為牆根內外尚種有一排密密的鐵蒺藜。大門雖也矮矮的,卻相當寬,準備小汽車滿可以開進開出。一條修築過的平闊泥路,由大門通到馬路,大約有三百多步長,而且是獨路。看門人住的一間平房就在大門旁邊,這是取法華西壩考究的教員宿舍的結構。第二不同的,是平瓦頂,全磚建築的一座樓房。樓上沒有欄杆,樓下沒有遊廊,屋簷淺得幾乎沒有,接了一道鉛皮做的溜筒,頗像加拿大北部的一種建築;恰好又是坐東北,向西南,一年四季的太陽,都可從大得出奇的玻璃窗上筆直的射進房間裡去。但是除了短短的寒冬三個月外,一年三季裡,由於在屋外搭上了一座很不好看的篾篷;有太陽時,樓上房間仍像是烤鴨子的掛爐,沒太陽時,光線又不好,風也不容易透進去,住的人還是不大舒服。

  就窗口數來,樓上有六間房,很規則的前三間,後三間,而中間恰是一條過道,一頭抵著牆,一頭通到一座雖然寬,但階梯卻相當陡峻的樓梯口,這格式絕似輪船上的艙房,又像三等旅館的客室,如其每一間房門外配上一隻號碼牌子的話。樓下憑中也是一條過道,相當寬,接連前後兩道有三步石階的雙扇大門,門上嵌的是五色花玻磚。

  這一條過道,恰與樓上的交叉成了一個大十字,只是沒有人能從樓頂上作一度平面透視,所以看得出的僅僅樓下過道的兩面,也是有規則的分成了四間;不過靠左兩大間的隔牆上開有一道把門扇能推到牆縫裡去的大隔門,如其一推開來,簡直是一間相當大的舞廳;地板也是楠木條子嵌成人字形,沒有釘頭而又塗過幾道漆的;只是牆面上未曾糊有柏林花紙,也同三等旅館樣,只在石灰上塗了一大半截赭色,一小半截湖水綠色,顏色上又揉了一道光油而已;三面幾道大窗,也全裝的五色花玻磚,和樓上窗子一樣,沒有窗紗,也沒有窗帷,並且連用這兩種裝飾的設備都沒有;而窗的外面,卻又裝有一排鐵簽,偷兒伸不進手來撥窗子,任何人卻也沒法伸出頭去看風景,這也和樓上窗子一樣,被篾篷遮得嚴嚴的,要想憑窗看看朝陽,看看晚霞,看看夜月,或看看田野風物,看看古道行人,都不可能!

  過道右邊也是兩間同樣大小的房間,不過中間又抽出了一段過道,以便安置上樓的樓梯。這一小段相當暗,設若從前後門進來的人要疾趨上樓,便很容易在這裡和從樓上沖下來的人碰個火星四濺。但是這座樓房原是抗日戰爭起後,十個月內,它的主人在解甲歸田時,特別精心結構來作自己享受的別墅的。那時材料人工多麼便宜,格式雖然有問題,而工堅料實,卻不可厚非。

  本來是別墅,所以後面還有一排平屋,是廚房,是用人宿舍,也是全磚修的,倒還是成都的土格式:明一柱,寬簷階,既可以蔽風雨遮太陽,而又適宜於起坐眺覽。前面門房旁邊,還有一間汽車房哩。

  本來是別墅,所以圍牆之內就廣種了些樹,除了筆端一條洋灰走道外,全是樹,全是永遠長不高大的一些果樹花樹;也有喬木,但又是一些不容易在幾年中就能長得高大的龍甲松和扁柏之類,至今還不到一丈五尺高,大概主人作的是百年樹木之計罷?

  本來是別墅,所以在大門門楣上,用石灰作了四個凸起的大字,而代替了穿牡丹的雄雞,和滾繡球的哈巴狗。那四個字,當然是主人題的,很雅:「歸兮山莊」,也通俗,只要念過《古文觀止》的,誰不知道陶淵明的一篇《歸去來辭》,而頭一句,誰也記得是歸去來兮。只是山莊稍為不大妥,登樓一望,到處都是泱泱水田,歷歷煙樹,唯在極晴明的當口,可以偶爾望得見西方的玉壘,北方的天彭,倒都是名山,不過都在百里之外去了。

  本來是別墅,是解甲歸田的主人特別修造來為自己享受的,到日本飛機能夠從山西運城和湖北漢口頻頻飛來成都遊行時,恰好就作了現成的疏散之居。那時,政府派到南京出席防空會議,講求了防空防毒技術的專員已學得滿身本事回來,正在設計宣傳,叫人人作紗布口罩;叫人人以街頭茶館作臨時避彈之所;叫人人在自己狹小的院子內挖一個土洞,蓋上一層木板,堆上一層厚土,作防空洞;而演習時,警察尚在沿街勒令家家關大門,屏聲閉氣躲好!拆卸隊尚燈籠火把的在大街上「報位數!開步走!」十字街口安置了向天指著的機關槍和迫擊炮,說是和高射槍炮的功用差不多,而雄赳赳的防空士兵,也還在預行警報時,就高聲叫著:「行人不准通過!」然而「歸兮山莊」的主人卻能居安思危,先就疏散了出去。

  然而經過了三個熱天,三回咬人的秋老虎,三次刮大北風的嚴寒,四度斜風霖雨的春日,主人嘗夠了別墅的苦味,也被太太和姨太太們抱怨得心神不寧;賴到前兩年,在成都市民和一般政府官吏都切實領受到都市轟炸的可怖經驗,知道以前所會商所宣傳的防空說法全歸無用,只有把密集的人口疏散到田野間去倒是一種安全善法時,主人也才利用了原有的身份,和近來的人事,由政府介紹,無息亦無還期的向省立銀行借到一筆可觀的疏散建造費,在東南門之間,接近華西壩和新村不遠之處,另自買了五畝地,另自修了若干間真有陶淵明之風的茅舍。

  這回修造,是憑太太們和兩個土生土長的泥木工頭商量結構而成,並未參考什麼西洋雜誌,也未繪製什麼投影圖平面圖,但是據主人體驗起來,倒確乎夏涼冬溫,而又深得遮風蔽雨之用。外面是白竹編的牛眼籬笆,只能攔君子,而絕不能如磚牆鐵蒺藜之足以拒小人,可是配上內外幾叢修竹,幾株大皂角樹大槵子樹,和左右前後若干畦青翠菜圃,又確乎比起「歸兮山莊」優美得多!主人風雅之興複作,因又在籬笆門上掛上一塊不很大的白木匾,墨寫了兩字:「田舍」。自家作過五十整壽了,便從此署名曰田舍翁。

  「田舍」可居,「歸兮山莊」便無所用。朋友們知道主人曾經嘗過苦味的,已沒有人打算承受它。大約荒廢了一年光景,兩個看守人還耗費過相當大的工資,主人才在一次頗有意義的賭博場上,憑著一台豪華的梭哈,故意輸給一位姓區的廣東人。

  區先生哩,據說生長新加坡,剛在聖約翰大學畢業不久,以英文甚好之故,已經充任了某親貴的英文秘書。年紀雖輕,卻頗能欣賞中國的本位文化。聽說成都的天氣好、花好、飲食好、女人也好,才特意飛到這古城來。才下飛機,頗令他失望,認為人言不足據,而尤感不便的,就是睡與屙的現代設備不夠,一切還用著十九世紀的方法。但是強勉住上一周,和古城的士紳名流一往還,照他自己說,「趣味就來了!也便是中國文化的好處,味道很長,可是得慢慢的領略。」

  果然,一個月後,認識了愛娜,又贏得了「歸兮山莊」。人與住宅,他都喜歡,便儘量以在這古城買得出,以能托航空朋友運得來的一切,將這兩件喜歡的裝備起來。若非由紐約打來了兩通急電,叫他立刻轉印度飛去美國,有要公待辦時,他真有此間樂的意思。

  人是準備帶到美國去的,設若不為了護照問題,和辦入境的手續問題,未能如想像之迅速,而實實需要相當時間的話,他也不會急得在昆明巫家壩飛機場跳腳,大罵中國政府腐敗,大罵美國領事不講交情;也不會鬧到無辦法中,只好與愛娜訂了三年相待之約,並抱吻了又抱吻,彼此招著手,喊著「古拜」而慘別了。

  住宅哩,要賣,未免自卑了身份,說不定將來還要用它;要租,也不便,還有麻煩,現代的青年,又是幹大事的,凡事只求痛快,想到麻煩,頭就痛了。新近結交的好朋友,也是介紹愛娜的陳起雲陳老二,不恰在成都的朋友家住著的嗎?人是有信用的,社會地位也不低,前途希望頗大,方面寬,使錢又闊綽,「好,陳二哥,你就搬來住下罷!」

  陳起雲說:「我還不是流動的?年把工夫或許也要到美國去,怎能給你看房子?」

  「沒關係,憑你交代一個可靠的人。只須說明白房子是我的,隨時要,隨時搬走,所有家具不損壞就得了。」

  「那嗎,把家具開一張單子帶去。」

  「我多少事囉!你以後開好了,一封信給我寄到紐約來,不就結了嗎?」

  但是,陳起雲住了一個月,直到要去江西,把房子又轉托給他兄弟和陳莉華同住時,並未將單子開出來,而區利金先生也一直沒有問過。

  所以客廳裡那幾張長沙發,都是上等的紫絨面子,而鋼弦也是英國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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