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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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顧天成偏不給他爭氣,硬因為吃了洋藥,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來。八天之後,洋醫生說,不必再吃藥,只須吃些精細飲食就可以了。 也得虧這一場病,才把想念招弟的心思漸漸丟冷,居然能夠同鐘么嫂細說招弟掉了以後,他那幾天的情形。不過,創痕總是在的。 一天,他在打穀場上,曬著二月中旬難得而暖和的春陽。看見周遭樹子,都已青鬱鬱的,發出新葉。籬角上一株桃花,也綻出了紅的花瓣。田間胡豆已快割了,小麥已那麼高,油菜花漸漸在黃了。蜜蜂到處在飛,到處都是嗡嗡嗡的。老鷹在晴空中盤旋得很自在,大約也禁不住陽氣的動盪,時時長喚兩聲,把地上的雞雛駭得一齊伏到母雞的翅下。到處都是生意勃勃的,孩子們的呼聲也時時傳將過來,恍惚之間,覺得招弟也在那裡。 他向來不曉得想事的,也不由的回想到正月十一在東大街的事情。首先重映在他眼前的,就是那個藉以起釁的女人,娉娉婷婷的身子,一張逗人愛的面孔,一對亮晶晶的眼睛,猶然記得清清楚楚。拿她與劉三金比起,沒有那麼野,卻又不很莊重。遂在心裡自己問道:「這究是羅歪嘴的啥子人?又不像是婊子,怕是他的老婆罷?……婆娘們都不是好東西!前一回是劉三金,這一回又是這婆娘,禍根,禍根!前一回的仇,還沒有報,又吃了這麼大一個虧!……唉!可憐我的招娃子,不曉得落在啥子人的手上,到底是死,是活?……」想到招弟,便越恨羅歪嘴等人,報仇的念頭越切。因又尋思到去年與鐘么嫂商量去找曾師母的事。 花豹子從腳下猛的跳了過去,卻又不吠,還在擺尾巴。他回過頭去,鐘么嫂提著砂罐,給他送燉雞來了。——從他起床以後,鐘么嫂格外對他要好,替他洗衣裳,補襪底。又說阿三阿龍不會燉雞,親自在家裡燉好了,伺候他吃。真個就象他一家人。他感激得很,當面許她待病好了,送她的東西,她又說不要。——他遂站起來,同著兩條狗跟她走進灶房,趁熱吃著之時,他遂提起要找曾師母的話。 她坐在旁邊,將一隻手肘支在桌上笑道:「這下,你倒可以對直找她了。備些禮物去送她,作為跟她道勞,見了面,就好把你的事向她講出來,求她找史洋人一說,不就對了嗎?」 他搖搖頭道:「這不好,還是請你去求她好些!一來,我不好求她盡幫忙,二來,我的口鈍,說不清楚。」 她也搖搖頭道:「為你的病,我已經跟你幫過大忙了,你還要煩勞我呀!」 「我曉得,你是我的大恩人。你又很關心我的,你難道不明白我這場病是啷個來的?你光把我的病醫好了,不想方法替我報仇,那你只算得半個恩人了!嫂子,好嫂子!再勞煩你這一回,我一總謝你!」 她瞅著他道:「你開口說謝,閉口說謝,你先說清楚,到底拿啥子謝我?」 「只要你喜歡的,我去買!」 她拿手指在他額上一戳道:「你裝瘋嗎?我要你買的?」 他眼皮一跳,心下明白了,便向她笑著點了點頭道:「我的命都是你跟我的,還說別的……」 六 正月十一夜打過二更很久了,東大街的遊人差不多快散盡了,燈光也漸漸的熄滅。這時候,由三聖街向上蓮池那方,正有兩個人影,急急忙忙的走著。同時別一個打更的,正從三聖街口的東大街走過,口頭喊道:「大牆後街顧家門道失掉一個女娃子!……十二歲!……名叫招弟!……沒有留頭!……身穿綠布襖子!……藍布棉褲!……沒有纏腳!……青布朝元鞋!……仁人君子,撿著送還!……送到者酬銀一兩!報信五錢!」 月色昏暗,並已西斜了,三聖街又沒有簷燈,看不清那兩個人的面影;但從身材上,可以看出一個是老婦人,一個是小女孩。並聽得見那小女孩一面走,一面還在欷欷歔歔的哭,有時輕輕喊一聲:「爹爹!」那老婦人必要很柔和的說道:「就要走到了,不要哭,不要喊,你爹會在屋裡等你的!」同時把她小手緊緊握住,生怕有什麼災害,會在半路來侵害她似的。 上蓮池在夏天多雨時候,確是一個很大的池塘,也有一些荷花。但是在新年當中,差不多十分之九的地方,都是幹的。池的南岸,是整整齊齊的城牆,北岸便是毫無章法,隨意搭蓋的草房子。在省垣之內,而於官荒地上,搭蓋草房居住的,究是些甚麼人,那又何待細說呢? 在老幼二人走到這裡時,所有的草房子裡,都是黑魆魆的。只有極西頭一間半瓦半草的房裡,尚漏了一絲微弱的燈光出來。老婦人遂直向這有燈光之處走來,一面將小女孩挽在跟前,一面敲門。 門開了,在瓦燈盞的菜油燈光中,露出一個三十來歲,面帶病容的婦人。她剛要開口,一眼看見了小女孩,便收住了口,呆呆的看著。 老婦人把小女孩牽進來,轉身將門關好,才向小女孩說道:「這是我的屋。你爹爹會來的,你就在這裡等他。」 小女孩怯生生拿眼四面一看,又看了少婦兩眼,嗚一聲又哭了起來道:「我不!……我不在這裡!……你領我回去!……我要爹爹!……爹爹!……」 老婦人忙拉過一張矮竹凳坐下,把她攬在懷裡,拍著她膀膊誆道:「不要哭!……我的乖娃娃!……這裡有老虎,聽見娃娃哭,就要出來的!……快不要哭!……你哭,你爹爹就不來了!……哦!想是餓了,王女,你把安娃的米花糖拿幾片跟她。」 小女孩吃米花糖時,還在抽噎,可是沒吃完,已經閉著眼睛要睡了。老婦人將她抱起,放在床上,只把一雙泥汙鞋子給她脫了。揭開被蓋,把她推進在一個業經睡熟了,約莫九歲光景的男孩子身邊。 那帶病容的少婦,也倒上床去,將被拉來偎著,才問老婦人:「媽,你從那里弄來的?」 老婦人坐在床邊上笑道:「是撿來的。一個失路的女娃子,聽口腔,好象是南路人。」 「在那裡撿的?」 「就在東門二巷子我從胖子那裡回來時……」 「媽,你找著他沒有?」 老婦人的臉色登時就陰沉下去:「找是找著了……」 那少婦兩眼瞪著,死死的看著她那狡猾老臉,好象要從她那牙齒殘缺的口中,看出裡面尚未說完的言語似的。可是看了許久,仍無一點蹤影。她遂翻過身去,拿起那只瘦而慘白的拳頭,在床邊上一捶,恨恨的道:「我曉得,那沒良心的胖雜種,一定不來了!……狗入的胖雜種,挨千刀的!……死沒良心,平日花言巧語,說得多甜!……人家害了病,看也不來看一眼……挨刀的,我曉得你是生怕老娘不死!老娘就死了,也要來找你這胖挨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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