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劼人 > 死水微瀾 | 上頁 下頁
三四


  蔡興順很是慌張,臉都急紅了。

  她又看了他兩眼,不由笑著呸了他一口道:「你真個太老實了!從前覺得還活動些!」

  蔡興順「啊」了一聲道:「你說得對!這兩天,我……」

  她把眉頭一揚道:「我曉得,這兩天你不高興。告訴你,幸虧我擋住你,不要去,那才駭人哩!連我都駭得打戰!若是你……」

  他張開大口,又「啊」了一聲。

  「你看,羅哥張哥這般人,真行!刀子殺過來,眉毛都不動。是你,怕不早駭得倒在地下了!女人家沒有這般人一路,真要到處受欺了,還敢出去嗎?你也不要怪我偏心喜歡他們些,說真話,他們本來行啊!」

  她於是把昨夜所經過的,向他說了個大概,「幸而把金娃子交跟田長子的姐姐帶著,沒抱去。」說話中間,自然把羅歪嘴張占魁田長子諸人形容得更有聲色,超過實際不知多少倍,猶之書上之敘說楚霸王張三爺一樣。事後,羅歪嘴等人本要去尋找那個姓顧的出事,一則她不願意再鬧,二則一個姓王的出頭說好話,他們才不往下理落。她也不想看龍燈了,去找了一次大哥,又沒有找著。城內還在過年,開張的很少,並不怎麼熱鬧好玩,所以她就回來了。他們……

  四

  顧天成在總府街一警覺招弟還在東大街,登時頭上一熱,兩腳便軟了。大約自己也曾奔返東大街,在人叢中擠著找了一會罷?回到麼伯家後,只記得自己一路哭喊進去,把一家人都驚了。聽說招弟在東大街擠掉了,眾人如何說,如何主張,則甚為模糊,只記得錢家弟媳連連叫周嫂喊打更的去找,而麼怕娘則抹著眼淚道:「這才可憐啦!這才可憐啦!」

  鬧了一個通宵,毫無影響。接連三天,求籤、問卜、算命、許願、觀花、看圓光、畫蛋,甚麼法門都使交了,還是無影響。他哩,昏昏沉沉的,只是哭。又不敢說出招弟是因為甚麼而掉的,又不敢親自出去找,怕碰見對頭。關心的人,只能這樣勸:「不要太嘔狠了!這都是命中註定的,該她要著這個災。即或不掉,也一定會病死,你退一步想,就權當她害急病死了!」或者是:「招弟已經那麼大了,不是全不懂事的,長相也還不壞,說不定被那家稀兒少女的有錢人搶去了,那就比在你家裡還好哩!」還舉出許多例,有些把兒女掉了二十年,到自己全忘了,尚自尋覓回來,跪認雙親的。

  又過了兩天,麼伯麼伯娘也都冷淡下來,向他說:「招弟掉了這幾天,怕是找不著了!你的樣子都變了,我家二媳婦肚子越大越墜,怕就在這幾天。我們不留你盡住,使你傷心,你倒是回去將養的好。把這事情丟冷一點,再進城來耍。」

  顧天成於正月十八那天起身回家時,簡直就同害了大病一樣,強勉走出北門,到接官廳,兩腿連連打戰,一步也走不動,恰好有轎子,便雇了坐回去。一路昏昏沉沉,不知在甚麼時候,竟自走到攏門口。轎子放下,因花豹子黑寶之向轎夫亂吠而走來叱狗的阿龍,只看見是他,便搶著問道:「招弟也口來了嗎?」他好象在心頭著了一刀似的,汪的一聲便號陶大哭起來。甚麼都不顧了,一直搶進堂屋,掀開白布靈幃,伏在老婆棺材上,頓著兩腳哭喊道:「媽媽!媽媽!我真想不過呀!招弟在東大街掉了!……你有靈有驗……把她找回來呀!……」就是他老婆死時,也未這樣哭過。

  全農莊都知道招弟掉了,是正月十一夜看燈火擠掉的。鄰居們都來問詢,獨不見鐘家夫婦,說是進城到曾家去了。

  阿龍不服氣,他說:「媽的!我偏不信,掉個人會找不著的!成都省有多大!」第二天,天還未亮,阿龍果然沒吃飯就走了。

  顧天成聽見,心裡也希冀阿龍真能夠把招弟找到,尋思「這或者是招弟的媽在暗中主使罷」?於是他就在老婆靈位前點上一對蠟燭,三根長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磕到第三個頭,並伏在地上默默通明了好一會。忽然想起自己平日的行為,便哭訴道:「媽媽,我平日愛鬧女人,這該不是我的報應?媽媽,只要你有靈有驗,把招弟找回來,我再也不胡鬧了!」

  他禱告了後,好象有了把握,對於招弟回來的希望,似乎更大了。心裡時時在說:「阿龍定然把她找得著」!這一天,他頗有精神,一直懸著眼睛,等到月光照見了樹梢。

  次日又等,上午還好,還能去找鄰居談說「設若招弟回來了」;並打算殺只雞煮了等她回來吃。但是等到下午,心裡就焦躁起來,越等越不耐煩,連家裡都站不住了,便跑到大路上去望,望一會,又跑回來,一直望到只要看見有兩個人影,都以為是阿龍帶著招弟回來了。快要黃昏時候,才被阿三拉了回去道:「你也瘋了!阿龍連城門都沒有進過的,他啷個找得到人?恐怕連他也會掉哩!回去睡覺好了!你看,你已變得不象人形!」

  話只管說得對,叫阿龍去找招弟,真不免惹人笑;但他已向死人靈前通明了,賭了咒,人死為神,只要鑒察自己的真誠,那裡有不顯應的,況且又是自己的女兒?顧天成誠心相信他這道理。不過,人到底支持不住,算來從正月十一夜起,直未好生睡過一覺。所以到貓頭鷹叫起來時,還坐在太師椅上,就睡著了。

  次日天已大明,阿三來叫他吃飯,方醒了,也才覺得通身冰冷,通身酸痛,頭似乎有巴鬥大,眼珠子也脹得生疼;鼻子也是甕的。剛剛強勉吃了一碗米湯泡飯,阿龍忽然走進灶房來。

  他忙放下飯碗,張開口,睜著眼,把阿龍看著。

  阿龍不做聲,一直走去坐在燒火板凳上,兩隻手把頭抱著。

  他只覺得雙眼發黑,通身火滾,從此不省人事,仿佛記得要倒下時,阿三連在耳朵叫道:「你病了嗎?你病了嗎?」

  五

  在有一夜晚,顧天成仿佛剛睡醒了似的,睜開眼睛一看,只覺滿眼金花亂閃,頭仍是昏昏沉沉的,忙又把眼閉著。耳朵卻聽見有些聲音在嗡嗡的響。好半會,那聲音才變得模模糊糊,像是人在說話,似乎隔了一層壁。又半會,竟聽清楚了,確乎一個人粗聲大氣在說:「……不管你們啷個說法,我今夜硬要回去放伸睡一覺的!莫把我熬病了,那才笑人哩!」又一個粗大聲音:「鐘么嫂,你不過才熬五夜啦!……」

  鐘么嫂也熬五夜,是為的甚麼?她還在說:「……看樣子,已不要緊了,燒熱已經退盡,又不打胡亂說了,你不信,你去摸摸看。」

  果有一個人,腳步很沉重的走了過來。他又把眼睛睜開。一張又黃又扁的大臉,正對著自己,原來是阿三,他認得很清楚。

  「唉!鐘么嫂,鐘么嫂,你快來看!眼睛睜開了,一眨一眨的!」

  走在阿三身邊來的,果然是圓眼胖臉,睫毛很長的鐘么嫂,他也認得很清楚。

  她伏在他臉上看了看,像是很高興的樣子,站起來把阿三的粗膀膊重重一拍道:「我的話該對?你看他不是已清醒了?……啊!三貢爺,認得我不?真是菩薩保佑!你這場病好軋實!我都整整熬了五夜來看守你,你看這些人該是好人啦!」

  他還有些昏,莫明其妙的想問她一句甚麼話,覺得是說出來了,不過自己聽來也好象乳貓叫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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