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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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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般躲在灶房裡的底下人,忽然一齊湧到後院壩,高聲大嗓子地說起話來。何嫂的破響篙聲音蓋過了菊花的喉嚨,一句接一句地叫道:「你們看!你們看!紅了半邊天了,硬是火燒房子……」 「咹!火燒房子!」黃太太已向後半間奔去。 全公館的人都聚集到後院壩子裡,連兩個娃娃,連向來最難離開大門的看門老頭,也都站在後屋簷下,伸長脖子,向圍房的矮屋脊以南那片遼闊的天際望著。 天際果然紅了一大片,而且一霎時還從粉紅顏色轉成紺赤顏色,這表明火勢盛了。 黃太太問道:「你們看看,離我們這兒,遠嗎近?」 「遠囉!」幾個聲音都在回答,「看光景,恐怕在南大街。」 「咋個這樣紅呢?看!看!越發紅了。嗯!不見得很遠吧?」 伙房老張搭起白來,說:「那是起的。若是天上沒雲,不會這麼紅。」 黃瀾生肯定了老張的說法:「說得對。若是近的話,倒不光只看見火光,一定看得見火頭的。不過這火卻是怎麼起的呢?」 「包管是巡防兵放的!」不知是哪一個在回答。 好似要證明這個人所說非虛,接著東方天際也紅了,北方天際也紅了,尤其東方那股火光,紅得跟鮮血一樣濃。 「哎喲喂!四面八方都放了火啦!」又是何嫂最先打起驚張來,「太太,老爺,這拿來咋了喲!」 大家都驚慌起來,連太太也不由把老爺一攘道:「打個主意嘛!」 老爺焦急得鬍子眉毛一把抓。仰頭望著東方那股幾乎看得見火苗的紅光道:「我有什麼主意可打!」他沒有掉一下頭,也沒看清身旁站的是什麼人,隨口便說,「子才,幫忙打個主意,可好?」 答話的卻是高金山,他說:「楚表少爺又到假山頂上去了。」 羅升顫呵呵地走過來說:「若是沒人救火……」 驀地又是一陣槍聲,並且打得比任何時候都近,比任何時候都凶,子彈帶著尖銳嘯聲在天空亂飛。老爺回頭就朝房間裡跑,還叫太太和兒女:「快點進來!快點進來!」 看門老頭剛剛出去,又氣喘吁吁奔到山花過道上喊道:「街上有人在跑,又在叫喊說不照!不照!」 楚用從倒座廳穿出來,接著說:「實在的,街上硬有人喊不照,大概是一種什麼暗號。」 黃太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非常著急說:「你看我們該不該躲一下?」她還急得把腳兩頓。不想恰恰頓在一塊破石板上,若非抓緊了楚用,幾乎一隻腳插進了陰溝。這時,她顧不得責駡羅升(因為早已叫羅升買塊石板來換,羅升老是當面答應,轉背便忘得一乾二淨),只是唉聲歎氣,深為懊悔沒聽她丈夫的話,遷到滿城租定的那所房子去住,若是遷去了,現在何至於這樣擔驚受怕的! 「我看,應該躲一下。」楚用現在也有點慌了,「可是往哪裡躲呢?兵倒不怕,只是這火……」 羅升忽然插嘴道:「隔牆菜園子裡,空空闊闊的,不怕火。」 「使得!使得!」黃太太還進一步想到,賴家住的幾間破瓦房,街坊上誰不曉得是對窮夫婦,兵也不會打搶他們的。 於是,叫羅升找梯子架到靠假山那面牆頭,先過去,給賴大爺、賴大娘說一聲。一面轉身到臥房裡,點燃菜油燈盞,從床上把老爺和兒女喊起來,說明情由。急急忙忙把一些必需穿著的衣服,值錢的首飾和一隻裝文契的貴州雕漆匣子,雜七雜八塞了兩皮箱。憑高金山、老張兩人的氣力,抬上假山,抬過牆,抬到賴家的破瓦房裡。接著是何嫂、菊花來回搬了一些必不可少的東西過去,比如鋪蓋、枕頭、褥子;老爺太太的水煙袋、洗臉銅盆、紅漆木盆、洗臉毛巾、牙刷和日本貨金鋼牌牙粉;連煨春茶的錫燈壺,連兩把香牛皮馬劄子都搬了過牆,如非賴家房子逼窄,恐怕要搬的東西還多哩。 搬東西之際,只管街上零零星星的槍聲未斷,大家似乎都膽大了。何嫂、菊花一路走——尤其翻過牆頭上下梯子時候,不是狠聲浪氣鬥嘴,就是嘻嘻哈哈打鬧;男底下人說她們,不聽;老爺吆喝她們,也不聽;及至太太生氣開了口,兩個人才強勉忍住。但在經佑少爺、小姐過牆時——振邦背著書包,婉姑挾著裝洋娃娃的木匣,仍然免不了驚張打失地叫兩聲,鬧兩聲,笑兩聲,把兩個娃娃也逗得連爹爹、媽媽的慎重囑咐都拋在九霄雲外去了。 全家上下大小,幾乎都翻牆躲到菜園裡。偌大一所公館,只留下兩個人看守。這兩人,一是看門老頭,一是伙房老張,雖然都出於自願,但也為了貪得老爺許過的每人一塊銀圓的獎賞。 這時節,槍聲稀了,火光卻越發厲害,不止是紅了大半邊天,甚至院壩裡、菜地裡,幾乎像點了萬盞紅燈,三尺外的人的鬚眉,都看得清楚。這樣的火,確是嚇人,無怪街上人聲嘈雜,大約都在搬家逃難。 第三章 難忘的一天——十月十八日(六) 尹昌衡是最後一個從閱兵臺上下來的。 當兩位都督驚惶萬狀地向檯子後面躲避時,他曾非常激動,攔阻過他們。 他氣勢洶洶說:「你們躲不得!」 朱慶瀾默然無言。蒲殿俊全身抖得像篩糠,他是七月十五日在制台衙門大花廳裡嚇破了膽的。兩個人都無意聽他的話。 「兵……兵變囉……」 「還是躲不得!我們要鎮靜,要想法子彈壓!」 薑登選從旁將他一攘,橫著眼睛道:「那你就去彈壓吧!曉得你們四川人今天搗些什麼鬼?」 尹昌衡臉都氣白了,目送著這夥人忙忙亂亂帶著衛隊走了後,方恨恨地罵了句:「一群沒出息的膽小鬼!」 這時,廣大的東校場上已經亂得不可開交。有些巡防兵,一面放著槍,一面呼嘯著跑出營門。原來幾營尚列成隊伍,雖然情形不安,還未十分淩亂的巡防,也因軍官們躲了,沒人統率,不曉得怎麼辦才好。幾個人大呼大叫道:「大家都散了,我們在這裡撈球!弟兄們,我們自便吧!」於是完全解體,隊形大亂,大家呼兄喚弟,也紛紛散到街上。當然,一路亂跑,一路也盲目地向天空放著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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