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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〇


  雄壯吼聲像炸雷一樣震人耳鼓。餘音滾向廣場四周,歷久不歇,又像人們經常喜道的怒濤。

  蒲殿俊沒有經過這樣的場面,走上閱兵台,雖沒有顯出手足失措樣子,但也呆住了。

  「怎麼樣?」朱慶瀾向蒲殿俊說道,「就點名嗎?或許還得宣佈一下?」

  場子裡靜得沒有一點音響。幾千張黎黑的面孔,毫無表情地望著閱兵台。

  李克昌、沈紹林兩個統領,也穿著軍服,掛著指揮刀,走上台來,向兩位都督立正,行了舉手禮,報告實到營頭若干,實到兵員若干。

  蒲殿俊問朱慶瀾:「你說宣佈,宣佈什麼?」

  「宣佈都督今天親來點名的宗旨。」

  蒲殿俊回頭向尹昌衡、薑登選二人問道:「你們說呢?」

  尹昌衡點點頭道:「可以!」

  巡防軍統領沈紹林也從旁攙言道:「都督與弟兄夥初次見面,實在應該訓一番話。」

  「那麼,子橋,你說幾句吧?」

  「這個卻不便遵命……」

  「我贊成由正都督先講,」尹昌衡拿眼把朱子橋一掃,稍微頓了頓又才說,「副都督後講。」

  「我贊成只由正都督講。」一直沒有開過口的薑登選接著說,「正都督講了,副都督便用不著再講……若是正都督實在不願講,當然,副都督也可以講。」

  朱子橋連連搖頭道:「我不能講。我沒有準備。」

  「我還不是沒有準備。」

  「但是,你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出口成章,文不加點的大名公,我以什麼來比你?」

  檯子上正這樣你推我讓時候,忽然一聲清脆的槍響——劈兒!從廣場裡飛起,九子槍的粗鉛彈頭帶著淒厲嘯聲從空中劃過。

  臺上台下的人都為之一驚。

  廣場排列的隊伍,除巡防軍外,還有一營陸軍,還有幾個大隊同志軍(這中間,就有汪子宜的學生隊),說是調來觀摩,但很多人卻懷疑是特為調來監視巡防軍的。巡防軍使用的是九子槍,陸軍使用的也是九子槍,同志軍武器很雜,有梭鏢,有抬炮,有各式各樣火槍,卻也有小部分九子槍。

  這意料不到的一槍,是哪方面放的?

  廣場裡登時騷動起來,隊形完全亂了。巡防軍散到四周,自然而然結成幾個栲栳圈,槍尖全挺向陸軍與同志軍。陸軍人數少,但是操練有素,也曾打過仗,有經驗,立刻把背囊卸在地上,臥倒在背囊後面,拉得槍栓嘩嘩響,做出一種瞄準預備放的姿勢。只有同志軍不行,大部分著武器亂跑亂竄,插花在巡防與巡防之間,插花在巡防與陸軍之間,口裡打著各種各色的呼哨;有的在吵,有的在罵,也有呼兄喚弟,不知鬧些什麼。只有汪子宜一小隊人,還站在原地沒有動。汪子宜瞪起未戴眼鏡的近視眼,亂揮著兩條又長又瘦的手臂在大叫:「弟兄們穩住……弟兄們穩住!」

  閱兵臺上的情形更糟。不管是都督、部長、統領,或其他一些軍職和非軍職人員,全都呆若木雞般,你相著我,我相著你;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更不明白該如何應付。倒是衛兵們有主意,大部分人湧向台口,排成一道肉屏風;小部分人連忙簇擁著都督們向後面城牆上跑。

  就這時候,場子裡的槍聲已經砰呀嘭地亂響起來;有些子彈低低她從閱兵台簷口飛過,仿佛再下來尺把,便會打著人了。當肉屏風的衛兵一下都臥倒在臺上,也劈劈啪啪還了一排槍。得虧槍口都擎得高,子彈只在天空中呼嘯,並未傷著人。

  槍聲!人聲!槍在亂放!人在狂吼!東校場裡亂得像蜂子朝王。軍官們招呼不住,只好各尋方便。兵士們成群結隊,呼喊著,吵罵著,像掐了頭的蒼蠅,一面放槍,一面湧出了東校場。

  第三章 難忘的一天——十月十八日(四)

  羅升把書包遞還與振邦,恰待到灶房去舀水洗臉。

  黃太太忽然說了句:「不忙走。我還有話說。」

  又沉吟了一會,她才眼含笑意,向楚用說道:「子才,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你看見我當面誇獎過人沒有?該是沒有啥?我這個人就是這點古怪,對於人家的好處,我心裡儘管明白,背後也愛嘴括括地說,可就是不喜歡當面給人淋米湯,撒蔥花……嗯!今天我卻要破例了,今天我卻要誇獎幾句羅二爺了……」

  啊也!這是怎麼搞起的?敢莫今天太陽從西方出來?不然,太太如何會反常?還那麼客氣地稱呼起「羅二爺」來?

  不但羅升愣住了,就是比他精靈得多的楚用也如墮入五里霧裡。

  「其實也不算誇獎,無非把我在背後說過的話,再當面說跟你聽罷咧。」黃太太的聲音態度依然那樣平平靜靜,像一池止水,看不見一點漣漪,「我常常對老爺說,我們家裡這些底下人,只有羅升頂忠心!頂靠得住!也頂能維護主人家……」

  如此之類的米湯,一勺趕一勺,蒙頭蓋面淋下來,直淋得羅升面紅耳赤,又靦腆,又忸怩,幾乎滿脖子都起了雞皮疙瘩。但是心裡卻甜得仿佛吃了一斤瀘州特產龍眼蜜。

  黃太太接著臉色一轉,嚴肅地說道:「可是我們主人家的心裡也是有一本賬的。底下人好,我們待他便也不同。比方說,七月間你害那場病,好不扎實!你總還記得吧?吃藥都要人喂。那時節,好多人向我和老爺說:『羅升病成那樣,虧你們還把他容留在家裡,還給他請醫、檢藥。萬一出了啥子事,你們豈不冤枉花了錢,還得擔干係?便是把他醫好了,看來也是一個吃得做不得的廢人,若是一直複不了原,難道你們供養他一輩子不成?』我和老爺就是不愛聽這些刻薄寡恩的話……你前後也幫過幾家公館來的,是不是?你必定清楚,若是你那場病在別人家裡害,不是我咒你,真的,恐怕你的骨頭硬是打得鼓響了!即使遇著好主人家,也不開銷你,也給你請醫生看病,可是到你能夠下得床,走得路,又哪能像我們一樣,會留下你,白白地讓你調理將息,白白地按月給你工錢,還另外把高金山雇來幫你跑街,幫你做重活路?嗯!我們這樣看待你,莫非我們硬是糍粑心腸?硬是百善奉行的善人居士?啊!不是呀!要是何嫂害了病,還不消說倒床不起的大病,你看看……」

  「唉……唉……太太老爺待我這種恩典,我哪能不明白?不感激?」羅升這時確是感動,臉上擺出一種認真神色,不再靦腆,不再忸怩,很誠摯地說:「若還昧了良心,不知感激,我羅升硬是豬狗不如了……不瞞太太說,前月我從城隍廟走過時,我曾買了香蠟,到菩薩座下,至誠通稟過菩薩。我禱告說,太太老爺恩德如天,簡直是羅升的重生父母。但我又是一個幹人,找不出啥子東西來報答他們。只求菩薩在生死簿上,減少我一半壽算,添到他們名下,祝他們沒病沒痛,白頭偕老!再哩,只要他們有用到我羅升之處,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若還皺了半點眉頭,神天鑒察,叫我下一世休想再披人皮!」

  「啊喲!真是發下了宏誓大願啦!」黃太太抿嘴一笑,連頰上淺淺的酒窩都顯露出來,「不管怎樣,有這種心就好!眼面前我有一樁緊急事要你做,不曉得你肯不肯?莫忙問我,聽我說!……肯哩,沒說頭,你必定肯的。因為這事,並沒危險,也沒血海干係,也費不著你多少氣力。吃緊的,只看你的嘴穩不穩。如其你也像看門老漢那樣,不管你再賭下血淋淋的咒,我還是不敢相信……你可曉得看門老漢向楚表少爺胡嚼些啥子話嗎?那麼,請楚表少爺告訴你一遍。並且你來評評,看這樣胳膊朝外彎的人,還用得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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