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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


  第一章 不平靜的日子(二)

  黃瀾生換穿了一件金銀犺皮袍,捧著水煙袋,在花格子屏風外的簷階上,從東頭到西頭,又從西頭到東頭,差不多踱了十幾個來回。

  他在等他的太太。他有滿肚皮話,急於要向她傾吐。

  陰沉了幾天,有兩天還落了整半天毛毛雨。今天算是看見了太陽,雖然沒有初七日獨立那天晴朗,輕綃似的陰雲一直散不乾淨,是小陽春氣候。庭院裡兩株垂絲海棠、一株木本杜鵑,都翻了花。主人親手移栽的幾盆馬群芳花園送來的名種菊花,已經蔫得不成其為傲霜枝,在往年,早已連盆子藏過,或者退還給西門外馬家花園去了;今年,因為時事不安靜,鬧得人心惶惶,簡直把這些事忘記了。

  曲池邊一株梧桐,一小半枯敗葉子飄落在池水裡,有些已經漚爛。

  黃瀾生停步在西頭簷階,提起煙袋哨子來吹煙蒂,無意間看見曲池裡情形,不禁慨歎一聲道:「唉!羅升也懶得不像樣子!一天到黑,躲在門房裡追瞌睡,重事做不得,難道收拾一下這些地方,也做不得?漚爛了這麼多葉子,池裡的金魚恐都癆死完嘍!」

  何嫂正在窗跟前一張方桌上,準備用滑石粉與熨斗來收拾皮袍上的油漬,因就接口說道:「老爺說得硬對!羅二爺就是這些地方不逗人愛。本來該他做的活路,總要人嘴喳喳地盯著才動手。」一面說,還窺探著老爺的臉色,「公館裡事情又多,就是搶著做,也經常做不完,哪還偷得懶!」她故意把皮袍子拍了拍,眯起眼睛笑道:「講比說吧,老爺這件打髒的皮袍子,本應該拿出去找江裁縫收拾的。既然老爺說不必,這些人又會收拾,咋好不攬過來?難道自己做得下的活路,也要推三阻四,等主人家生氣不成?這些人就是這樣本分,耍不來奸!」

  若非高金山拿著周宏道的信回來,何嫂的話准不會到此就止。

  高金山遞信時說道:「周老爺說他不能來,倒要請老爺去他那裡打牌。」

  「嗯!」黃瀾生順手將水煙袋交與高金山,接過信封拆開。

  是一張石印角花的洋紙箋上,潦潦草草揮灑了幾行字。說的是,田老兄、郝又三相約到他那裡「看竹尋樂」,盼望他立即命駕,以免佇候云云。

  但是太太尚沒有回來。

  菊花恰從山花過道走出來,手裡拿著一疊剛收下的印花手巾。

  「太太到底說她什麼時候回來?」

  菊花說:「太太只是說,到勸業場去轉一轉就回來……」

  又是那個何嫂(她把滑石粉敷在皮袍的油漬上,用一張白紙蓋著,正用熨斗在紙上熨)搶著說道:「我說,老爺就莫要等了。太太難得出門,出去了,哪裡不耽擱一會兒?聽說這幾天,勸業場熱鬧得很,各家鋪子都擺得花花綠綠,跟從前辦皇會一樣。又有楚表少爺陪著,這裡看看,那裡走走,幾個鐘頭不是一晃便過了?說不定楚表少爺請去上館子、看戲……」

  「哎呀!何大娘真是喲!」菊花不顧老爺在跟前,竟自反駁起何嫂的話來,「你咋個曉得楚表少爺就要請太太上館子、看戲?楚表少爺跟你講過嗎?」

  「要你鬼女子多嘴!」何嫂猛地生了氣,把平常巧於隱蔽的一張狐狸面孔變得像母狼一樣兇惡,聲音也從大嗩呐變成了破響篙,「這些鉤子麻搭事情,老娘早就弄得清清楚楚的了,還等人家告訴我?默倒我同你鬼女子一樣地蠢……」

  「嗨!嗨!何大娘……」高金山失聲喊了句。

  「你亂嚼些啥子蛆呀!」菊花臉都變黃了。

  黃瀾生進前一步,逼著何嫂的臉問道:「你弄清楚的是些什麼事?說!」

  這一下,盛怒得什麼都忘記了的何嫂不見了,站在方桌跟前的,依然是一個形象猥瑣的中年婆子:眼睛與嘴巴大張著,平日滴溜轉動得活像走盤珠的眸子,變成了古廟裡的佛頂珠——黯然無光地牢嵌在眼眶子當中;凸起在腮巴上的肌肉不特褪了色,還不住地顫動。

  「說!是些什麼樣的事,你弄清楚了?」黃瀾生張眉努目,儼同在承審局問案一樣,吆喝道,「胡說八道的東西,可相信我立刻把你送到警察局去?」稍微停了下,又慨歎了一聲,「唉!簡直不成世道了!……」

  菊花連忙走去,把那停留在白紙上的熨斗,一把搶了過手道:「你安心把老爺的皮袍子燙壞嗎?讓開,等我來!」

  何嫂這才回過神,指著菊花叫道:「都怪你個鬼女子不好,慣在太太跟前沖我的柁子,把我氣得渾濁濁地,連話都說不來了……」

  「怪喃!你自己出了拐,倒怪起我來!」

  但何嫂已經轉向主人,擺出一臉可憐樣子,半認錯半申辯地說道:「老爺,你看我咋會這樣糊塗啊!我說的是有少爺小姐一路,娃兒家嘛,又難得出去轉耍,走餓了,要表哥請吃點東西;楚表少爺那麼喜歡表弟、妹的,難道他就不請去上個館子?這些過場,我是曉得的。老爺,是我一時糊塗,把過場說成鉤子麻搭,少爺小姐那麼小……」

  看門老頭忽然走進大廳的耳門,高聲叫道:「高二爺!有客……」

  黃瀾生立即吩咐高金山說:「先去看看,是什麼人?」

  何嫂看見主人臉色不似剛才那樣嚴厲,正想乘勢再申辯幾句,可是黃瀾生已經進上房穿馬褂去了。她忖度了一下,轉身把菊花肩膀輕輕按著,咧開嘴巴笑道:「菊花,你看我今天活像鬼摸了腦殼……」

  「虧你好意思說!」菊花注意在使熨斗。

  「我平素那麼小心,不曉得今天啷個搞的,會當著老爺,說出帶把子的話?虧得老爺寬宏大量,大人不記小人過……只是一會兒太太回來……」

  黃瀾生穿好馬褂出來。

  高金山通紅著臉,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一直奔到屏風跟前,方囁囁嚅嚅告訴主人:「老爺,是新繁縣顧團總……」

  老爺「啊」了一聲。

  菊花「啊」了一聲。

  何嫂不只是「啊」了一聲,若非被老爺喝住,她早已忘其所以朝大廳上跑了。到底在老爺背後向高金山做了個鬼臉,低聲俏皮說:「跟你道喜呀,老丈人找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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