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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兩個人剛從門簾高掛的客房走到小客廳,菊花已經帶著振邦、婉姑奔來,催請吃飯。

  兩個娃娃跳著笑著,問新媳婦長得好看不好看?問新媳婦是大腳、是小腳?問新媳婦胖嗎瘦?高嗎矮?所有底下人(尤其是何嫂這個壞婆娘)教他們的問話,他們便沒頭沒腦地向楚用投過來。

  楚用通紅著臉,只是笑。好在兩個娃娃並不一定要他回答,被媽媽吆喝了兩聲,也就算了。

  倒是他們的父親,一個四十幾歲、有修養、有地位、前後討過兩個老婆的人,反而比娃娃們好奇得多。在倒座廳裡同楚用對作過揖,道過喜,接著就不斷追問他這表侄,花燭之夕,是一種什麼滋味?口吻之間,還帶一些不應該是長輩們說的話。不但把楚用弄得很狼狽,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孫雅堂、周宏道兩人也都笑得幾乎伸不起腰。直到他的太太從圍房裡經佑何嫂撈了泡菜進來,才把這台戲結束了。

  其實她並沒有責備什麼人,也沒有對什麼人生氣,僅僅把她那素淨面孔上一雙幾乎能夠說話的眼睛,向她丈夫瞅了一下;同時,把微微有點上翹的嘴唇用力地癟了癟,輕言細語說道:「酒都涼了,為啥還不端杯子呢?」

  孫雅堂討好地笑道:「就是專候女主人哩!」

  黃瀾生趕快舉起酒杯,特別向楚用讓了讓道:「一杯素酒,權當致賀!沒想到你今天會攏得這麼早。」

  「若果不在簇橋去約彭家騏,老早就攏了。因為昨天動身得晏,走到雙流,就擦黑了。本想趕一程的,聽見人說路上不大清靜,並且趕攏了也進不了城……」

  周宏道表示驚異道:「怎麼說起的!這種時候,難道路上還有棒客不成?」

  孫雅堂看了他一眼道:「你默倒現在就天下太平,現在就夜不閉戶,路無拾遺了?」

  黃瀾生一面舉箸撿菜,一面點頭道:「的確沒有那麼容易!」他又掉頭問楚用,省城快要獨立的消息,他在新津可曾曉得?

  楚用搖頭道:「一點也不曉得……」

  黃太太抿嘴笑道:「你想,人家這一晌做的啥子事喲!哪還分得出心思來問這些不相干的獨立?」

  「表嬸又說到這上頭來啦!你可以問人的,成都省的許多事情,不說我們新津在百里之外,完全不曉得;就是離省城才四十裡的雙流縣,也要隔上幾天方傳得過去。」

  周宏道問道:「那你不是今天進了城,方知道明天要獨立?」

  「倒是今天方聽見說。可不是等到進了城,是在簇橋時候,彭家騏告訴的。不過說得不大清楚,只曉得趙爾豐垮臺,四川要獨立,諮議局執掌政權,卻不曉得就在明天。」

  他們這一台酒飯,便這樣談談講講、吃吃喝喝,一直到四點鐘左右,彭家騏從學堂來找楚用時候,大家方離了倒座廳,正安排再到書房裡去起坐。

  楚用剛剛出去,便聽小客廳裡笑聲大震。振邦向上房飛跑來,一邊大聲喊道:「爹爹!大姨爹……你們快來看喲……」

  黃太太首先趕到堂屋門限邊。婉姑也正跑上階沿,一路尖聲尖氣地叫喊道:「哥哥……哥哥,等我說……」

  振邦到底搶先說了。說的是彭家騏腦殼上沒有了帽根兒。

  黃太太把振邦呸了口,笑道:「我默倒出了啥子稀奇事,原來是剪帽根兒!周姨爹不是早就沒有帽根兒嗎?難道你們沒有看見過?這也值得大驚小怪!」

  可是媽媽仍然挽著女兒的手,向小客廳走來。

  小客廳裡不只是楚用與彭家騏,還有羅升,還有高金山,還有伙房老張;當然也有菊花與何嫂。底下人當中,就只沒有向來不敢擅離職守的看門老漢。

  「原來都會了哨!難怪連隔牆菜園裡都聽得見小客廳裡的笑聲!」黃太太雖然笑容未斂,聲氣卻很嚴厲。

  羅升等五人退了出去。但跟著黃太太與兩個娃娃後面進來的,卻有黃瀾生、孫雅堂、周宏道。以人數多寡論,進來的人比退去的人還多一個;以笑聲大小論,兩個娃娃也不亞於何嫂與菊花。因此,小客廳裡依然熱鬧非常。

  黃瀾生笑著問彭家騏:「聽說你足下與舍親進城並不久,何以驟然就把髮辮剪了?」

  彭家騏猶自站在小方桌前,指手畫腳地說道:「全學堂的人都剪了,我一個人能不剪嗎?我特別來告訴老楚,他若果今天不趕快剪了,明天進學堂去,准定要受方的。嘿,嘿,老楚,土端公已經受了一方,嚇得抱頭鼠竄而去。我們還用全體學生名義,巴了一張告示在監督室門上,明白告誡他:倘仍腦垂豚尾,便是甘為滿奴,著即斥退出堂,不准再當監督!這是羅雞公、喬北溟幾個人搞的六言韻示。並且抄了一份,叫秦稽查親自跟他送去了。老楚,你說痛快不痛快?」

  當然痛快,連黃太太都放聲笑了起來。

  孫雅堂把腦殼兩擺道:「對於你們監督,似乎太不恭敬了一些吧?」

  彭家騏一下就火了,睖起眼睛,把孫雅堂一瞥道:「你這位先生不曉得屠致平在我們學堂裡,簡直是一個專制魔王。他接事到現在,不到三學期,著他掛牌斥退,不許轉學插班的,有七個人。無故默退,不許繼續讀書的,有十個人。規則多如牛毛,動輒記過扣分,又不准學生質問。我們早已不安逸他了。現在四川獨立,推倒異族專制,大家平等自由。我們身受壓迫,不在這時候革他的命,打他的屎罐,已算仁至義盡了,怎麼的,還要叫我們恭敬他?呃!你這位先生……」

  楚用連忙截住他的話頭道:「你不認得嗎?我跟你介紹,這位是……」

  他剛把兩個人的姓名介紹完,黃瀾生接著說道:「我的這位周襟弟,是前幾月才從日本回來,在紳班法政學堂教書。這位是我的襟兄,目前正在軍政府秘書局裡辦事。」

  黃瀾生的意思很明顯,想抬出兩個人的身份,把這個目中無人的年輕學生壓一壓。

  但這個年輕人並不十分理睬那位洋服穿得筆挺,態度卻甚拘謹的東洋留學生。偏偏注意到在軍政府秘書局辦事的孫雅堂,尤其注意到他瓜皮帽底下那條烏黑的松三把髮辮。

  「呃!孫先生,你們軍政府不作興剪帽根兒嗎?」他不禁衝口而出地這樣問了句。

  楚用連忙叫道:「小彭!你……」

  黃太太也臉色一沉,哼了句:「好不客氣!」

  彭家騏滿臉通紅,幾乎紅過了耳根,窘得不知道怎樣來收回這句話。

  孫雅堂反而哈哈笑道:「問得對。我們軍政府裡,到今天上午,確乎剪帽根兒的不見多。為什麼呢?因為明天獨立,大家都稱之為大漢光復。我們軍政府也定名為大漢軍政府。既曰大漢,那麼,這頭髮的處置,就得加以研究。帽根兒自然不能要。不過一剪刀剪得像你彭君這樣白鶴尾巴似的,好呢?還是把辮子拆開,像道士一樣,在腦頂上挽上髻子的好?到底那種好些?大家尚在研究。總要等到明天,軍政府正式成立,正副都督就了職,方能決定方針。如其決定方針要恢復漢代衣冠,叫大家挽髻子,我們在今天把頭髮一剪刀剪掉,請教你彭君,那時,卻怎麼辦呢?因此之故,我們就不能不觀望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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