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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當然!我順路找李覲楓同我一道去。有李覲楓在場,他們准可放心來的。」

  朱之洪一走,這裡就急急部署起來。川東道的銅印裝在印盒裡,放在大餐桌當中。有人主張把它先切了角。但多數人卻說,等重慶府和巴縣的兩顆銅印交來,再一併當眾切角。

  兩幅一丈見方的新旗也交叉掛在堂口上——那是兩幅黃色素緞,在正中由一個姓餘的女教習用黑絲線繡了一個缽子大的大圓圈,繞著大圓圈的周遭,也用黑絲線繡了十八個茶碗大小圓圈。

  就是那個做出入口生意的衛胖子,悄悄問一個麻子老紳士道:「這就叫國旗嗎?」

  麻子老紳士叭著那支紫竹身、玉石嘴的葉子煙杆,「嗯」了聲,不說什麼。

  衛胖子偏著大腦殼(髮辮倒也剪掉。但留下的頭髮,還足夠彈到背心,要是搭上假髮,仍然可以打一條油光水滑的長髮辮哩),數著旗上的小圓圈道:「十八個!為啥要畫十八個?呃!哦……十八省喲!中國十八行省。老太爺你說是嗎?」

  「嗯!」麻子老紳士依然叭著葉子煙。

  衛胖子又眯起眼睛,把旗子打量了一番,咕噥道:「太素淨了!說句天理良心話,革命國旗硬沒有黃龍旗打眼。」

  麻子老紳士眼皮都不抬一下,也不再「嗯」,便走開了。

  已經把髮辮剪掉、穿了一身便衣的李湛陽,陪著臉色蒼白、手足無措的紐傳善、段榮嘉跨進會場時候,奉命到通遠門外去迎接革命大軍的朱之洪,恰也打著馬,向高峙在山坡上的通遠門走來。同著他一道的,是一個四川高等學堂學生張頤。這個少年是楊庶勘的學生,在敘永廳讀中學時候,便同一些同學參加了同盟會。朱之洪到成都來開臨時股東會,就彼此商量過,要利用同志會爭路民氣來進行革命運動。到七月十五日以後,同志軍風起雲湧,一般在成都學界中的革命黨人,大都潛身出省到川南、川東奔走聯絡。張頤到了重慶,報告了榮縣、威遠縣、富順縣一帶革命運動情形。接著被派到夔府偵察鄂軍動態,及時與鄂軍後隊裡面幾個革命黨人接上了頭,帶回一封囑令前隊黨員,相機起事的密函。剛回重慶,又被派到川南去走了一趟。這時節,伴著朱之洪出通遠門迎接夏之時,他是說不出的滿身是勁。本來是個五短身材,但是爬坡上坎,走得比馬還快,雖然免不了要張開口喘大氣。

  通遠門的兩扇厚城門仍然關鎖得嚴嚴密密。一班守城的川東巡防兵,尚不曉得下半城的事情,手臂上既沒有纏白布,也不聽朱之洪的招呼。

  那個樣子粗魯的什長,兩手叉腰,橫身攔在城門當中,凶聲惡氣地說道:「少說些,我聽不懂!我是紐大人派來的,要開城門,除非有紐大人的手諭。沒有紐大人的手諭,管你啥子人,格老子就是不開!」

  張頤冒了火,項脖子一下又粗又紅起來。

  朱之洪氣喘吁吁地說道:「莫吵鬧……莫跟他吵鬧……也怪我想得……不周到,沒曾叫紐元白……寫張字條帶來……」

  「等我趕回去找他寫。」

  「來不及了。昨天我與夏之時約過,如其我不及時去迎接他們,就表示城內還有問題,說不定事情尚有反復,他們便安排攻城。炮火一響,事情就不好辦了。現在是急於去迎接他們要緊,時間是一分鐘也耽擱不得的。」

  「那麼,怎麼出城去呢?」張頤把什長睖了眼:「你聽見了沒有?」

  那什長搓著兩手,做出很為難的樣子說:「城門委實打不開。說真話,倒不一定要紐大人的手諭,要的是鑰匙。鑰匙在衙門裡,你們不拿鑰匙來,叫我怎麼開這把大鐵鎖?」

  事實如此。但是朱之洪非趕緊出城不可,怎麼辦呢?還是守城的巡防兵出了一個主意,那便是在城牆外面搭一架長梯,從城上翻爬出去。據說,許多人都是這樣出城的(當然,尋常人便非花錢不行,這話不便說,只好不說)。而且有現成梯子,幾個兵從城腳邊抬來,斜斜地架在城牆外面,不但長短合適,而且梯子的頭還高出城牆將近一尺。

  朱之洪連忙把長袍的下擺提起,卡在腰帶上,巴著梯頭往城外一看,不過丈把高。感到是容易下去的。而且城外山坡上的絲茅草有八九寸長,雖未轉黃,已著行人踩倒,很似鋪了一條厚地氈,即令有什麼不測摔跌下去,想來,也不會傷著什麼致命地方。

  他剛要跨上雉堞,張頤已伸手挽住他手臂道:「三先生別忙,讓我代表你去!」

  「不!等我去!」朱之洪搖搖頭道,「我親自與夏之時約過,不去不好。何況此去歡迎的,除了他私人外,還有一個副都督哩。」

  張頤睜起兩眼問道:「還有一個副都督?」

  「是啊!我們已經商量停當,軍政府裡,我們推舉列五出來擔任正都督,推舉他夏之時擔任副都督。我此刻去,重要是將列五的親筆信交給他,要他答應了,好一同進城去宣佈就職……」

  「就是如此,也得我代表三先生你去!」

  「為啥呢?」

  張頤用手向城外高高低低的丘陵一揮道:「三先生你翻城出去了,可是馬呢?現在一眼望去,不見夏軍蹤影……或者他們還在浮圖關。這樣遠,三先生你能走嗎?」

  「顧不得了!」朱之洪翻出雉堞,理著梯級,一步一步直往下爬。

  恰在這時,城門跟前忽然人聲鼎沸。起初尚聽得清楚,是一個人呼叫開城門,一個人答應沒鑰匙;接著就是一個人叱駡,一個人回罵,幾十個人吆喝;最後便是一片嘈雜,人聲之外,尚有一種又清脆、又結實的打擊——叮咚!叮咚!

  張頤慌忙從城牆上奔下來一看,原來是一大群體育學堂學生軍,由朱之洪的兄弟朱蘊章統率著,也為了出城去迎接革命大軍。雖然學生軍手上沒有槍刀,可是都持有可以當武器用的棍棒啞鈴。而且體育學生們大都高一頭,窄一臂,氣象威猛,把十來個巡防兵逼在城門兩側,手上的九子快槍也被奪去;有幾個人正用鐵啞鈴在敲打門上的鐵鎖——叮咚!叮咚!

  張頤剛剛奔攏,鐵鎖也剛剛打落,城門也剛剛打開。

  他挽著馬韁,向眾人高叫道:「諸位同志,讓我先出去!」

  「為啥要讓你?你有啥子權力?你特別些嗎?……」

  「是張君!好的,讓你先走一步!」朱蘊章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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