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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沒法把重慶一下變成租界,也沒法打一道上齊三十三天、下抵十八層地獄的大圍牆,把重慶包圍起來。那麼,逼到眼面前的這一關,總得要過。到十月初一日,終於被他們想出兩種辦法:一是硬著頭皮去與已經走到江北黃桷樹、正在舍舟登岸的革命大軍辦交涉,送他們一筆像樣的款子(有人主張送十萬元。有人說少了,不行,加十萬,湊成二十萬元。最後有人主張慷慨一點,只求兵不進城,大家不受損失,再加一倍,送四十萬元也不為多),要求夏之時改道他去,不要進城來「騷擾」。一是知道潮流之來,只可順應,而不能逆阻。順應了,尚可於中取利;逆阻之,將會倒灶背時。他們因而研究出,與其聽外人鑽進來鬧獨立,不若就找自己人出頭鬧反正。自己人同心同德,無論如何總會聽自己人的話,顧盼自己人的。而且這樣一來,也可應付外來人了,既可以使夏之時沒有理由不改道他去,也可堵死別一些革命黨再來生事的漏洞。雖然這些想法沒人公開講出,但大家一聽到「開端」,不期然而然也便料到「結果」。因此,大家遂熱烈拍掌大呼:「好絕了!好絕了!用不著再研究,我們一致贊成,就這麼辦!」

  但找誰去與夏之時辦交涉?紳商兩界的人,平日同官府周旋,在什麼境地中,取什麼態度,在什麼時間裡,說什麼話,他們都熟習,而且掌握得住分寸;對於軍界,已經感到生疏,何況夏之時這支隊伍,更不同於一般軍界;這次交涉,也不同於平日的周旋。舉眼一看,只有專門講維新的學界中人,可以克當此任,而參加會議的朱之洪更其合適。

  有些人略一思索,就推舉了朱之洪當代表。有些人還逗了一下耳朵,才喊出贊成。學界中不論是否同盟會分子,當然早一致認為再好也沒有了。

  朱之洪抓住機會,一面擺出義不容辭的樣子,一面卻也提出了退步。他正顏厲色問大家:「承蒙各位推舉兄弟當紳商學各界聯合會的代表,去與外來隊伍辦理交涉。兄弟不才,當然要竭盡綿薄,把交涉辦好,以副各位盛意。不過有話在先,設或外來隊伍不一定是革命軍,而果如有人說的是同志軍,那麼,阻止他們不要進城,送他們一些錢,請他們向別處去,兄弟倒有把握。萬一這支隊伍不是同志軍,而真是革命軍,他們不要錢,不要別的什麼,堅決要進城來,兄弟無法阻止,那又怎麼辦呢?」

  眾人好似沒有想到這一層,一下都呆住了。學界中的人紛紛接上說:「那就歡迎他們進城嘛!」

  「不行!不行!……萬萬不行!」很多人反對。

  朱之洪笑道:「既不歡迎,又不能阻止,這交涉就不好辦了。兄弟是不是可以不去?」

  「怎能不去?非先生你去不可!非先生你去不可啊!」

  「那麼……」

  於是幾個可以負責任的人挺起胸膛,非常認真地說:「朱先生,你只管代表去,到那時候,我們再商量好囉!」

  辦交涉的人決定後,接著來的就是找什麼人出頭來鬧反正。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要有資格,要有地位,特別重要的還要是自己人!有人提出楊滄白。但立刻被幾張嘴巴頂了回去說:「那咋個對啊!這個擔子,不是他們學界老酸們擔得起的!」

  不知是誰提出了李湛陽。

  嘩一下,整個會場都喧鬧開了。聲音嘈雜得使糊在窗櫺上的粉對方紙,都戰戰作響。幾個主持會議的人呆住了,頗為駭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亂子。再注意一聽,原來鬧嚷的,才是:「這不就好了嘛!李道台能出來,還有啥說的!一他是我們自己人,又有錢,又有勢,現又擔任著城防,不找他,還找哪個?」

  其中還有一個專做出入口生意的大老闆衛胖子,更是嘻開闊大的、上下唇都很肥厚的嘴巴,揮起兩手大叫道:「聽我說!聽我說……李大人還是端大臣的紅人,如其將來革黨打敗,端大臣或是什麼統兵大員帶起官兵殺回來的時候……嘿,嘿……那時節,那時節,我們顛過屁股,取消反正,也好說話呀……」

  雖然沒有人公開出頭來附和衛胖子,可是好多人都你瞅著我、我瞄著你,發出一種會心微笑。

  也有人提出異議,不主張找李湛陽,說他是油滑的巧宦,不配革命。但說這話的人,大概是學界中的斯文一派,聲勢不大,沒有被大紳糧、大老闆們瞅睬,只好默爾而息。

  一陣聲震四壁的巴掌,作為全體通過。當時就推出三個代表,趕到李湛陽公館去勸駕。

  在一間光線不足,但是設備尚相當華麗,在中國式的木炕桌椅之間,居然擺了幾件由上海運來的彈簧軟椅和沙發之類的家具的大客廳中,李湛陽和三個代表見了面。

  不等送茶,不等代表陳述來意,甚至不等寒暄,李湛陽先就驚驚張張地向三個人說道:「各位先生可知道不?刻下革命黨人遍佈城內外,聽說都已安排就緒,只待外軍一到,即行宣佈獨立,情勢已經迫在眼面前了!」

  三個代表也來不及就座,幾乎一齊在發話:「所以各界聯合會才及時召開……」

  「有結果嗎?」

  一個代表趕快說:「有。」

  另一個代表接上說:「因此推舉我們來……」

  第三個代表搶著說:「要求你李大人出來擔任什麼叫作都督的這個官位。」

  李湛陽蹙起眉頭,連連揮手道:「這怎麼使得!這怎麼使得!首先,我還有老母在堂,我又不是革命黨人……」

  「呶!對囉!正因為你李大人不是革命党,大家才要求你李大人出來,大家也才放心。」第二個代表說時,不但笑容可掬,還作揖打拱。

  第一個代表是學界,跟著說道:「希望觀察垂念桑梓,挺身而出,抱犧牲小己精神,為父老昆弟造福,觀察不出,如地方何!」幾乎每一句都加了一個感歎符號。

  「你李大人手上有兵,難道還壓不住那些革命黨嗎?」這是第三個商界代表說的話,說得那麼理直氣壯。

  李湛陽攤著兩手,做了個莫可奈何的樣子,慨歎道:「各位先生難道真不曉得我那城防營業已被革命黨人運動過去,變成他們的武力了?再告訴你們,連警察總隊,連永道巡警,連巡防軍,也完全變向革命黨那面。适才紐元白紐太尊跑來向我說,他簡直沒有料到重慶革命黨的手段會如此玄妙,不知什麼時候,竟把他手下的軍警勾通;他現在不特對軍警指揮不靈,反而感到行動都不大自由。他問我,下一步如何自處?我答覆他,只有等到革命黨宣佈反正時候,他同朱道台、段知縣一班有守土之責的官員,趕快繳印投降。我說,好在學界人士不比那些只曉得丟炸彈、耍手槍的暴烈分子。何況乎平日你與他們都有往來,人熟了,他們絕對不會不顧一點香火之情的……」

  沒等他說完,那個商界代表很為驚訝地打岔道:「莫忙,莫忙,你大人說學界人士不比那些暴烈分子,這話,是怎麼說起的?」

  「怎麼?你們連什麼人在重慶搞革命、鬧獨立,都不曉得嗎?」

  那個學界代表微笑道:「不然!他們曉得的。只是好多人都不相信楊滄白先生、張列五先生能夠承擔這個重任!」

  李湛陽立即轉向那兩個代表,正正經經說道:「這就不對囉!學界先生們既能號召革命,怎會擔不起反正重任?」

  兩個代表都沉默著不說什麼。

  「說到兄弟我,我大小算是清朝一個臣子,也吃過十幾年朝廷俸祿,即使朝廷糟到不可名狀,我是不能背叛它的……革命二字,我實在不忍出口!然而學界中人便不同啦。他們無官守、無言責,和朝廷沒有密切關係。他們為了愛國主義,為了救亡圖存,不能不提倡革命,以應潮流……而今時機成熟,各省獨立,我們重慶的學界先生們起而響應,更是事理當然。不管將來如何,總之,革命、獨立、反正,另外成立政府,維持地方秩序,這些重擔,都只能由學界先生們來負。漫道我李湛陽有老母在堂,不應當出來撿人家的落地桃子;我還以為,除了學界先生而外,其他無論何界的人也都不宜去妄參末議……」

  那個學界代表插嘴說道:「那也不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革命事大,任何同胞都應參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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