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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他阿婆立即向他吼叫道:「都像你個小雜種渾膽大!啥也不怕!」又掉頭向郝又三說道,「你這個學生,硬是他娘的一個武棒棒材料。後幾天炮火打得那樣凶,大家躲在屋裡連房門都不敢出,他偏要跑到城牆上去,他媽同我把喉嚨都要喊破了,他小雜種硬不聽話!」

  伍大嫂道:「你兩個真是寶貝!人家大少爺在關心我們幾時同周大哥到的新津,你們不好好回答人家,卻在一邊鬥嘴勁。」

  兩個人都不做聲了。

  「說嘛!該說的,咋個又不說了?」

  聽她那不高興的聲口,就是不要他們再多嘴。

  郝又三看了她一眼道:「還是你說好了。」

  她笑道:「都不說,自然該我說……」

  伍大嫂他們原來並未同周鴻勳一道到的新津。因為伍太婆歲數大了,身體不結實,在路上中了暑熱,一到邛州,就病了。頭痛,肚痛,周身痛。不能支持,只好住在棧房裡,找醫生,吃藥,將息。等到伍太婆病體痊癒,便聽見周鴻勳同侯保齋在新津鬧起同志軍來。起初,他們並不省得鬧同志軍便是造反;又聽說他們只為了爭啥子鐵路,要趙制台替他們伸冤,並未殺官劫府;新津知縣官丁孝虎依然住在衙門裡坐堂、問案;經征局委員依然在收錢糧賦稅。因此,他們才盤短來到新津。

  「……哪裡曉得才背了蠆時!一落棧房,便陷住了。若不是拖著老娘一路,我倒安心聽人的話,繞一點路,從彭山縣轉回省的。因為老娘病後走不得長路,由新津到彭山倒方便,有下水船。可是由彭山沿府河上來,就難了。你還不曉得,我們帶的盤纏不多,彭山又是沒有走過的生地方,設若陷在彭山,舉目無親,顛轉不如陷在新津還有方法。我已想到了,實在弄不起走時,只好去找周大哥了。」

  「你沒有找過他嗎?最初伍管帶同我談起,還以為周鴻勳會照料你們哩。」

  她說,若果找到周鴻勳,他當然要照料的。恰巧有一天,在棧房門外茶鋪裡碰見吳鳳梧吳哥,所以不再去找周大哥了。

  「你們果然碰見了吳鳳梧!」郝又三喜笑顏開地說了一句。

  而且不出他所料,吳鳳梧確實有良心,問了伍大嫂情形後,立即送了她五串錢;還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們安心住在新津不要妄動。據他說,侯保齋的上服業經拿了出去,駐紮在雅州的一營巡防已響應了,正向邛州開拔;其他十幾州縣的團防和袍哥們也都起了事,有兩萬多人向新津四周集合。不出十天,他們便將殺奔省城。他們計算了一下,趙制台手裡雖有一些軍隊,但是都不穩當。鳳凰山的新軍同他們一鼻孔出氣,巡防營哩,他們早有聯絡,只要他們打到雙流這頭,趙制台的十一營巡防,起碼有八個營會投向他們。

  她抿嘴笑道:「連我們伍管帶都算在裡頭去了,你說怪不怪?」

  郝又三不由想到那天在沂水廟裡高哨官說的話,遂點頭說道:「一點不怪,吳鳳梧說的並非假話。」

  「莫非我們伍管帶真會夥著同志軍造反嗎?」伍大嫂有點驚奇,問話時眼眶睜得挺大。這一來,才審視清楚她那原就不算很黑的瞳仁,更淡了,除了當中有粟米大一點黑的外,其餘全變成棕褐色。

  「當軍官的或者不會……」

  話頭一轉,又談到新津打仗上頭。

  伍大嫂忍不住笑道:「真是遠信難憑呀!昨天夜晚,對門王奶奶過來歡迎我們,擺談起成都街上把新津的仗火說得多麼兇險,幾乎是一天到黑,人些都在拼命,殺得來更像唱本書上說的,屍骨堆山,血流成河,不曉得死了多少人。其實哩,並沒有這些事。我們住在城裡,就不曾看見過打死的人是啥樣子,更不消說有啥子危險。說到底,不過街上人多些,拿著傢伙的弟兄夥,一夥過去,一夥過來……」

  「可是剛才伍太婆不是講過大炮打得那麼凶嗎?」

  「那只是後來幾天的事情。前一晌,只聽說同志軍打到了雙流,打到了府河邊上,新軍是沒等同志軍抵攏就朝後退。全城的人多高興,天天辦招待,紳糧們大捧銀子拿出來。不曉得咋個一下,忽然變了,巡防隊伍全退進城,同志軍也紛紛後退,說新軍炮火打凶了,人也增加了……等我想想看……對!就是十八那天,我們正在門口茶鋪裡吃茶,毫不提防,只聽見震天震地響了幾聲,街上人亂跑亂鬧,說是新軍在河那邊開炮啦!……」

  伍太婆又插進嘴來說道:「十八的炮雖說嚇人,幸而打得高,炮彈沒有落在城裡。只有十九的幾炮,打得真矮,有兩炮打中禹王宮,把大殿同戲臺都打得稀爛。」

  她媳婦接著說道:「周大哥本人就駐紮在禹王宮,當天下午,他就把隊伍拖出了城。周大哥一走,同志軍也都離開了。聽說侯大爺、吳哥,還有一些紳糧都走了,新津城一下就清靜起來。百姓們都捏了一把汗,生怕新軍進城放火搶人。」

  郝又三道:「新軍是有軍紀的,怎敢做這些犯法事情?」

  「嘿嘿,新軍有軍紀!這只是你們住在成都省的人聽見人家嘴巴扭!我們跟著隊伍跑的人,難道還不清楚?告訴你,大少爺,軍隊不管是啥子軍隊,在操練時候都好,聽說聽教的;可是一到打仗,再好的軍隊都有點亂。就拿周大哥帶的那一營隊伍來說,他的軍紀,在邛、雅、寧幾屬的巡防營裡,都算頂好的。這次開到新津,吃飯給飯錢,吃茶給茶錢,隨便走到哪裡,從不亂拿別人一針一線,這該好吧!可是十九夜裡開走時候,就變了樣,一點軍紀也沒有了。有一哨人,還乘勢打了幾家大紳糧、大鋪子的啟發哩!……」

  「打啟發?」郝又三完全不懂得這名稱的含義。

  伍安生解釋道:「打啟發,就是搶人。」

  「那麼,叫搶劫好了,為啥叫作打啟發呢?」

  「不曉得。」學生被先生問得臉都紅了。

  好在他媽已繼續說了下去:「就因為周大哥的隊伍打了啟發,大家才提心吊膽地過了三天。這三天裡頭,多少人連飯都吃不下!」

  「新軍到底是哪一天進的城?」

  「新軍一直就沒進城。到二十三,丁大老爺才親自過河,把朱統制朱大人從舊縣接進城來。朱大人進城,只帶了幾十名護兵,又把趙制台的安民告示貼出,大家方才放了心。我們是二十六過河到黃水河的。」

  「你們為啥不早幾天就走?」郝又三咂著紙煙(是第二支了),略微有點抱怨的聲口。

  伍大嫂眯起眼睛笑道:「我的大少爺,莫怪我說,像你這樣靠著米囤子長大的,真不懂得出門的苦楚啊!你想嘛,朱大人沒有進城以前,渡口是封了的,哪個人能過渡?二十三以後,准許普通人過渡,可是又雇不到一個挑夫。我們有一口大木箱、一個網籃、兩個大鋪蓋卷,沒有挑夫,咋個弄走?安生倒有一把蠻力,擔上百把斤也不行,一路上還要他經佑阿婆。百多裡路,你默倒像在成都省穿街過巷,幾步就蹻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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