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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周總理把八字鬍須摸了摸道:「學堂尊嚴,著閻生這一自首,已自掃地而盡,倒不必再管它。我顧慮的是趙季和並不指名要人,而要的卻是那些參加了同志會的人,這又怎麼辦?」

  那個向來愛搶先說話的監學也兩眼望著窗外一片青翠竹林,緊閉了嘴唇。

  周紫庭仍然安安詳詳地說道:「我知道大抵參加了同志會的學生,多多少少都有一點革命嫌疑,然而也是學生當中較為優秀的人物。這些人,若是著官廳要了去,不惟學堂元氣有所虧損,抑且還會使全川學界指摘我們不知愛惜人才。固然,兄弟我聲望氣魄不逮胡雨嵐先生遠甚,不過要我逢迎權勢、蹂躪青年,區區不才還是有所不為的……」當下一個姓龔的監學遂接著說:「這樣好囉!不如趁督院尚未派人來傳閻生之前,就由我們幾人私下通知,但凡參加過同志會的,平日言行有越乎軌道的,乃至一些在報章上投過稿的,叫他們立即告假離堂,萬一將來督院要人,我們也有推卸之據了。這樣做,先生看還可以不?」

  周紫庭連連點頭道:「好!就如此辦吧!」

  因此,在閻一士尚未被軍隊押走前,高等學堂裡告病假,告事假,托詞婚喪大故告假走的,幾乎達到四十多人。

  林同九說道:「文老頭兒告訴我,高等學堂裡連同志協會的招牌都取消了。稍稍有一點關係的人都四散逃奔了。這全是老閻一個人惹出的災害,虧陸學紳還湊合他是一駕豪傑哩。」

  譚志和依舊焦眉愁眼地說道:「這一下,學界同志協會就叫垮囉!」

  喬北溟遲遲疑疑地道:「小胖子是成都兒的脾氣,向來有點言過其實……」

  林同九一掌拍在桌上,撐起兩隻小眼睛罵道:「你龜兒放屁!」

  汪子宜連忙說道:「莫鬧,莫鬧,現在而今不是鬥口的時候。依我看,你們還是商量著躲避一下的好。」

  陸學紳道:「我們這裡不是高等學堂,也沒有像閻一士那樣的人,何必躲?」

  汪子宜道:「不然其說。學堂雖有不同,學界同志會卻是一母所生。設若趙爾豐要清查學界同志會,那就無分乎高等學堂與你們的學堂……」

  楚用三心二意,倒想借此離開成都一下,但又有點捨不得。

  陸學紳因為錢已用光,要走,必須找當鋪通融。偏偏罷市以來,當鋪也勒坑起人來了,老陝們只接手貴重東西,若是尋常衣物,根本就不要。那麼,只好向人借了。舉眼一看,大家的經濟情況似乎都差不多。林同九倒是便家,但這個成都兒又鄙吝非凡,比當鋪裡的老陝還不如。

  汪子宜繼續說道:「聽說趙爾豐也和他哥趙爾巽一樣,都是把學界恨入骨髓了的。逮去的人中,學界就不少,比如王又新、葉秉誠這些先生,在股東會和同志會當中,並不比其他一些先生激烈,為啥別的人不逮,偏偏要逮他們?這就看得出趙爾豐的用意啦!所以我在鐵路公司一聽見消息,就下了決心,跑回學堂收拾收拾,便……」

  一片人的嘈嘈雜雜的聲音、一片幾乎把磚牆都震撼得動的腳步聲音,從牆外街道上傳進來。

  「聽!這是啥子聲音?」

  「人在叫喊,人又在跑,為了啥?」

  「去看!去看!該不是趙爾豐的兵在逮人吧!」

  砰!——砰!——砰!一連響了幾十下,響得非常刺耳。

  「槍聲!」

  「嗯!是槍聲。」

  汪子宜叫道:「大家不要猶豫了,趕快跑吧!現在而今火已燒到眉毛上來啦!」

  果都慌慌張張地一齊奔出自習室。但他們遲了一步,大門二門都已上了閂、落了鎖。

  幾十個學生正擠在二門旁邊吵鬧。秦稽查秋風黑臉地拿著一把雞毛帚,只顧撣他那幾件已無纖塵的桌椅。

  羅啟先拍著門扉道:「開門!開門!」

  幾個學生氣憤憤地叫道:「就是秦稽查嘛,喊他開,他硬不開。」

  秦稽查泛起眼睛說:「我有啥子不願開門的!你們去找屠監督,只要他答應了,罵哪個舅子才不開!」

  林同九又跳又叫道:「我們不管這些那些,總之要你開門!」

  「你吵啥?莫非要比聲氣不成?我賭你到屠監督跟前去比!……」

  又是啞著喉嚨的嘶叫聲,又是光腳板打在石板上面的一種肉墩墩的聲音,隔兩道門扉比隔一道磚牆聽得更清楚。

  「好大的火喲!……哪裡在火燒房子?……」

  大家急忙從二門邊跑到院壩當中,翹起頭向四邊天際眺望,僅只東北角有點黑煙,在陰沉沉的天幕下,也沒人敢斷定那是煙還是雲。秦稽查和老傳事都有點焦急不安樣子。兩個人頭挨頭咬了一下耳朵,秦稽查便溜到陸學紳身邊說道:「外頭這樣亂法,把門關鎖著不許人出去,硬是不大對。我們又不好找屠監督講得,你們是學生,可以去講一講。」

  陸學紳有點幸災樂禍的神態說:「開了門,你好回家去嗎?真會撿頭,我才懶去說哩!」

  楚用忽然挺身而出道:「我去說!」

  林同九也說:「我跟你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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