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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我想這麼辦吧……」

  商量結果,因才決定在五路同志軍之外,把所有投軍的學生團在一起,另自成立一支學生軍。大隊之下編了四個中隊,每一中隊編三個分隊,每一分隊編三個小隊,每一小隊是十三人到十七人不等。

  為什麼會有個「不等」?因為學生們都喜歡找自己的同學,或找自己的同鄉、同裡去打堆,他們不聽大隊長按名冊來編隊,他們吵著說:「不能再照學堂裡分班的辦法,那樣,太不自由了!」他們投軍的第一個目的,就為的爭自由。他們非常熟悉當時流行的一句話:「不自由,毋寧死!」

  由成都來的學生十個人,只管沒有兩個人同處一個學堂,只管各人的籍貫也不同,就因為都從成都而來,彼此投合,自然而然就擠攏了,拒絕把他們分開。但是十個人實在不能編成一個小隊。沒奈何,才把一個華陽縣立潛溪祠小學學生、一個公立石羊場小學學生、一個私立石板灘廖氏小學學生費了很大氣力抓來,湊成一個小隊。在這小隊中間,汪子宜資格最高,通省師範學堂學生,同盟會會員;年紀也最大,已經滿了二十二歲。因此,才被推為第一中隊第一分隊第一小隊隊長,並且眾意僉同,勒逼他把戴了幾年的近視眼鏡取了,收拾在包袱裡。據說,從古至今都沒聽說有戴眼鏡的軍人。

  學生軍在正西路同志軍當中人數既少,平均年齡又頂輕,其中二十四歲的只一個人,就是大隊長蔣淳風;二十歲以上的,不過五六十人;十六歲到十九歲的,最多;年輕到十四歲甚至到十三歲的,也有幾十人。拿的傢伙,不比其他隊伍強。除了十七支明火槍和一尊生鐵鑄造、不知從什麼地方找來的牛兒炮外,還是梭鏢最多——梭鏢,是一種新武器。大約從舊武器的矛、槊、槍、投槍等混合演變而成。形式是在一根長約四尺左右、粗約酒杯大小的青桐木棒頭上,安一柄又像匕首、又像矛頭的鐵器。這鐵器,不過六七寸長短,尖頭、闊身、厚肚、兩邊是風快的鋒刃。

  據說崇慶州打的鋼火最好,學生使的梭鏢,一半是崇慶州打造的。——其次是刀。刀的種類也多,有加有把子的南陽刀,有沒加把子的斫刀,有腰刀,有馬刀。此外,還有少數羊角叉,還有些鐵鞭、鐵銅、銅錘之類的短兵器。大隊長蔣淳風使用的是一柄青鋒寶劍。小隊長汪子宜使一根梭鏢,操練起來很不方便,因為不戴眼鏡,十幾丈遠就沒法看得清楚。學生軍的服裝,也和其他隊伍一樣,全是隨身衣服。只有很少部分人穿的操衣褲,戴的遮陽帽,蹬的青布朝元鞋。

  學生軍耍起武器來並不行,吃虧的是個兒小,氣力不夠大。但是丟下傢伙來走點步伐,卻又值得稱讚。因為不論從何處來的學生,都學過體操,下到操場,不需費多大的勁,四個中隊——十二個分隊——三十六個小隊,自然而然就肩並肩地站得整整齊齊。只要一聲「立——正!」「向右看——齊!」幾乎可以用墨線彈。就是把三個小隊列成一排,「開步——走!」從這頭,嗒嗒嗒地走到那頭,也還顯不出多大參差。曾經下過兩回操,把周圍幾裡都轟動了,說學生軍硬是正西路同志軍當中的膽。

  開拔那天,天還沒有大亮,新場街上和向郫縣城關去的大路兩邊的田埂上、溪溝上,已經鬧哄哄地擠滿了人。何么爺果然也從五裡外趕了來歡送同志軍,主要是歡送學生軍。

  學生軍排在第二路同志軍之後,第三路同志軍之前;打先鋒的是第一路同志軍,打合後的是第四路同志軍。——姚寶山的第五路同志軍,這時還沒有出山。因為等他這一支人馬,才多耽擱了幾天。——第一中隊第一分隊第一小隊又排列在學生軍的前頭。小隊長汪子宜穿著操衣褲,戴著遮陽帽,蹬著朝元鞋,左肩頭挎一個小包袱,右肩頭一根梭鏢,鼓起一雙眼珠分外突出的眼睛,擺出一臉莊嚴樣子,茫茫然直瞪著前面,走在第一分隊的楚用旁邊。

  楚用還是那身衣裳,只在腰裡系了條棉線板帶,把夾衫的前後擺拉起來紮在腰帶裡。左肩同樣挎了一個小包袱。因只裹了一身從羅啟先那裡借來的汗衣褲和自己一件元青布小袖短外褂,所以包袱比汪子宜的還小巧。當然,右肩上也了一根梭鏢。

  他排在隊伍裡走著,不像汪子宜他們那樣目不旁瞬地認真,他因此也才把擁在街上、擁在路邊的那些歡送他們的男女老少看清楚了。一個個都擺出一張熱情洋溢的面孔,有的嘻著嘴只是笑,有的大張開口不知喊些什麼。雖然還沒學會城裡人拍巴掌,呼喊什麼歡送,到底禁不住手也在舞,足也在蹈。小孩子們還跟著隊伍一邊跑,一邊叫喊:「我也去一個!我也去一個!……」若不是被大人們嚇唬著拉了回去,真有不少娃兒會一直跟到郫縣城去的。

  楚用高興起來,掉頭向汪子宜說道:「真是喲,沒有想到,即使找不到洋鼓洋號,也該學張捷先他們搞幾支過山號來吹幾聲嗚嘟嘟才是。」

  「為啥呢?」

  「何消問得,還不是以壯軍容啊!」

  第二章 同志軍——學生軍(三)

  七月十五日那天早晨,住在鐵道學堂招待所的股東代表們,吃過早飯,有些人已經起身往鐵路公司去了。朱之洪——他的號叫叔癡——在後階沿漱口洗臉完畢,剛剛折身走進寢室,一個姓鄔的綿州代表問他道:「你今天還是要去開會嗎?」

  「自然囉。」

  姓鄔的代表笑了笑道:「我已告了假了。」

  「為啥要缺席?」

  「我的膽子素來小,我怕危險。」

  「危險,有什麼危險?莫非你聽見啥子消息,有人要搗亂會場嗎?」

  「就是聽見有人說,昨天趙季和已叫洋務局照會各國洋人,要他們連夜連晚遷到四聖祠教堂去,以便他派兵保護。據說,今天城裡要出事。說不定就要在會場上逮人哩。」

  朱之洪心頭一緊,連忙追問道:「你聽哪個人說的,可不可靠?」

  「一個川北代表說的。他說,昨夜有人來向張表方告密,叫表方他們趕快逃走的好。」

  「他們逃了不曾?」

  「他們不信趙季和會翻臉。」

  「他們為啥不把這消息轉告給眾人呢?」

  「那就不知道了。」

  「你估定趙季和會在會場逮人嗎?」

  「我不敢估定。不過我寧可信其有。」

  「你決定缺席了?」

  「假都告了,我為啥還去出席?」姓鄔的代表又笑了笑,問道,「你真個要去開會嗎?依我愚見,莫去吧。」

  「自然不去啦!只是今天不去,以後又如何喃?」

  「我倒沒有想到以後的事。今天我決計找朋友打一天麻將,消遣消遣。」

  「對,我也找朋友去。」

  朱之洪找的朋友,就是勸業道辦的蠶桑學堂監督曹篤表字叔實的。

  他揮著一把廣東大蒲葵扇,繞著舊皇城西邊禦河,走進舊皇城的厚載門,來到蠶桑學堂門口時,身上的汗水已把白麻布長衫的背心全浸濕了。蠶桑學堂內內外外一片桑林很是茂盛,原來就是前幾年周善培所培植的湖桑。這時,火辣辣的太陽曬下來,使人感到湖桑益發綠肥得可愛。學堂側就是那座有名的煤山。——煤山,不如叫作煤渣山,本是鑄造製錢的寶川局燒剩的煤炭渣子,日積月累,二百多年來竟自在舊皇城的東北角空地上堆成這麼一座圓錐形的小山,幾乎比北校場的五擔山還高,在平坦的成都城內真要算是唯一高地。寶川局廢了,局址已改建為勸業道衙門,煤渣山的四周也被青草裝飾起來,漸漸改變了那副可厭的面貌。

  朱之洪一直走到綠蔭深處監督室,把門簾一掀。曹篤正在房間裡,穿了件白洋紗汗衣,一條細髮辮盤在頭上,提著筆,伏在書案上寫什麼東西。

  「寫些什麼?一定是見不得人的東西!」朱之洪故意提起嗓子一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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