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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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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孩子爭著說道:「媽媽急得啥樣……盡等你不回來……街上人亂跑……楚表哥也沒回來,他在學堂裡……媽媽說,叫哪個人來找你呢?……全街鬧震了,又不曉得啥子事……後來,聽說制台衙門的兵開炮火打死多少人……你咋個這時候才回來?……媽媽在轎廳上等你……」 皮護書交給振邦拿著,兩手挽著孩子,還沒走攏,看門老頭已經滿臉是笑地在大門外迎著道:「菩薩保佑,老爺回來啦!」 羅升也病體支離地扶著一根竹棍站在門房旁邊,帶著苦笑,呻吟道:「哎喲,老爺回來囉!……真莫把人急死!……」 黃瀾生今天不曉得為啥緣故,一看見家裡人,不管是哪個,都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親切。他既懇懇切切回答了看門老頭的歡迎,還站下來問了羅升的病況,好像今天才知道羅升病倒了似的,要不是他的太太在轎廳上大聲呼喚他,大約再五分鐘他的慰問辭還說不完哩! 當然,一看見太太,情況又有所不同,即是說什麼都不顧了。站在旁邊並嘻開嘴巴向他打招呼的何嫂、菊花,全未擠進他的眼睛。他這時的眼睛裡只裝了他太太一個人和遏制不住的兩泡淚水。 他甚至還伸出兩手,要去捉握太太的手。 黃太太眼睛四下一溜,登時飛紅兩頰,裝作要生氣的樣子,把身子一側,說道:「你也學上周宏道的好模樣了,動不動就和人家拉手……」 振邦抱著皮護書又跳又笑道:「看囉!爹爹要和媽媽行握手禮囉!」 婉姑一下抱住她爹爹的膝頭叫道:「先跟我握一個,爹!……先跟我握一個嘛!」 於是笑聲充滿了轎廳。 菊花伸手向振邦道:「把皮護書拿給我!……為啥轎子還不打進來?老爺的煙口袋、銅臉盆呢?」 這一下老爺也才想起了:原來自己是走回來的! 就這時,密密麻麻的秋雨恰像無數條細繩從天上直掛下來。「得虧我奔攏了,不然的話,真不免要淋得跟水雞兒一樣!」 黃瀾生一肚皮要傾吐的話便從這裡開始。一直到一頓飯吃完,——雖然來不及叫火房老張準備新鮮菜,為了給老爺壓驚,也為了安慰自己,黃太太還是把昨天吃供飯沒有喝完的允豐正仿紹酒叫何嫂燙了一壺,同老爺對飲了幾杯。——他才粗略地說了一遍。 正洗臉漱口時候,看門老頭進來報說:「郝大少爺來了,在小客廳裡。」 黃太太道:「一定來打聽今天消息的。」 「說不定也有些消息要告訴我。」 「那麼,我也要出去聽聽。」 「當然可以的。兩個娃娃卻不能出去。叫菊花帶去扮姑姑筵兒……哦!我書櫃裡還有幾本《點石齋畫報》,拿去看。」 果然,當主人夫婦一到小客廳,郝又三已像有點等不得的樣子,連女主人都忘記周旋,便沖著黃瀾生叫道:「想不到九裡三分的成都公然鬧到了流血程度!瀾生先生,請你趕先告訴我一句,蒲先生他們幾個人可還無恙嗎?」 及至聽說幾個人都被捆綁起來幾乎弄到斫頭,他更臉色慘白地喊叫一聲:「啊也!竟有這樣的事嗎?那麼,不出家嚴所料,倒是躲避了還要好些!」 他更搓著兩手道:「這也怪伯英、梓青、雍耆、表方幾位先生太仗恃自己的地位和聲望了,總認為老趙不敢犯天下之大不韙。也太把預備立憲一句話信真了,以為新法一實行,我們立刻就是文明國家,以前那些專制黑暗,便不會再有。現在看來,伯英他們,誠如葛世伯所議論的——太書生了。唉!這一個筋斗栽得不輕啊!」 到此,他才從衣袋裡摸出他的孔雀牌紙煙,就主人遞過去的紙撚吸了兩口道:「瀾生先生,大約你昨天也就曉得了吧?」 「什麼事,我曉得?」 「就是今天擒拿蒲先生他們這件事。」 黃太太插嘴道:「昨天舍間供飯,燒袱子。他告了假,沒進衙門去。可是孫雅堂大哥來舍間吃飯時節,也沒有說啥……」 黃瀾生不等她說完,已向郝又三問道:「難道你昨天就已曉得了?」 「豈止曉得,我還同家嚴一道特特跑到蒲先生家裡,並把羅先生、張先生和顏世叔都請了去,把消息告訴了他們。家嚴還再三勸他們暫時回避一下,免遭老趙毒手。道理講了一長篇,羅先生、張先生都答應了,我也準備去姜牧師那裡找夏洋人去了的,偏偏蒲先生幾句話又將局面翻了過來,大家竟決計不打躲避主意。聽說昨夜打更時候,一個奉教的鐵道學堂學生也因從洋人口中聽見消息,趕著去勸告大家,並且把長途轎子都給他們包好了。但是他們還是一笑置之,認為是謠言。蒲先生甚至還認為是老趙故意用的詭計……」 黃瀾生拿著點水煙的紙撚向他一搖道:「請你莫忙說下去。我先問一句,你這消息從何得來?是洋人告訴你的嗎?洋人又怎麼知道呢?」 「我倒不是直接從洋人那裡聽得。說起來,是得之無意,但也太巧了。我認識一個土糧戶,是新繁縣的一個團總叫顧天成,他是一個掛名的耶穌教徒,也是一個熱心的同志會員。他有時進城來,總要到鐵路公司找我談談這樣,說說那樣,和我很要好。昨天下午,我在東珠市巷李家吃了飯回家。剛走到新開寺,恰巧碰著這個顧天成,匆匆忙忙像開小跑似的,向北門城門洞飛走。我喚住他,還沒問他為啥要這樣跑,他便把我拉到街邊,悄悄告訴我,是住在陝西街的那個姜牧師叫他趕快回去,說成都要出大事情,說不定城裡秩序要大亂。原因是上午洋務局用公事通知現在城裡的各國洋人,尤其是傳教士們,叫他們無論男女老幼,限定下午六點鐘以前,一律遷到四聖祠教堂裡去,以便趙制台派兵保護。如不依限遷去,那麼,發生非常事故之時,趙制台兵力有限,就無法盡他保護之責了。 夏洋人向姜牧師說,拿目下中國文明進步的程度來看,中國百姓已經沒有仇教的心意,要說有什麼非常事故發生,一定是中國自己的事情。中國自己事情,在目前成都,自然就是爭路風潮。看來,罷市罷課鬧得太久,趙制台沒法叫四川的紳士聽話,他就沒法管理四川百姓。趙制台要管理好四川百姓,必然就要四川紳士服從他的意思。他現在一定要用武力來壓制這場風潮。首先,一定要拘捕主持爭路的紳士們。如其這樣一搞,你們四川又會陷入黑暗時代。我們是不贊成趙制台這種專制壓迫的。姜牧師偶然說了句,既然你們不贊成趙制台,如其有些紳士到教堂來躲避時,你們肯保護他們嗎?據顧天成說,姜牧師告訴他,夏洋人是點了頭的。 因此,顧天成才托我趕快給羅先生報信,要梓青先生也搬到四聖祠教堂去,或者到陝西街教堂去躲幾天。我得了這消息,便先回家和家嚴一說。我還在將信將疑,他老人家倒全信了。他老人家這幾天本來不大舒服,輕易不出房門的,居然強撐起來,叫我跟著,一直步行到蒲先生家。不料伯英先生才那麼固執,一口咬定這是不可靠的謠言,顛轉來還取笑家嚴,說他老人家沒有主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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